母亲睡了,安静地睡着了。
在一阵忙乱、紧张、忧虑和恐慌过后,突然的宁静反倒让我们有些难以适应。我们四兄妹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说话。最后还是我打破了沉默。我说:“看来要打持久战了。现在四个人在这里也没用,时间也不早了,你们都回去睡吧。我陪着妈。明晚派人来替我,”
他们都说好,然后一一离开了,带着一脸的疲倦和忧伤离开了。
我靠在床档上打了个盹,发现母亲还静静地睡着,呼吸依然平和。我这时的心情很复杂。既希望母亲能醒来,同我说说话,但又怕她醒来,因为刚才那撕心裂肺的惨叫声还在我耳边回响。
天亮了。母亲还熟睡着。整整一夜,没进来过一个医生,护士也只是在我按铃时才来一下,无非是换换盐水瓶什么的。太阳升高了,黄色的阳光照在母亲蜡黄的脸上,母亲睡得很沉。我想,母亲大概是太累了,她已经精疲力竭。那就让她多休息一会吧。呵,请原谅我的幼稚和无知,因为在这之前我的确没见过一个脑溢血患者的治疗过程,我甚至还没陪一名重病人去过医院。
午后,母亲还在沉沉地睡。我开始感觉到不对劲了。
到下午三点,母亲依然故我。我就跑进了医生办公室。我对医生说,有一个昨晚送来的脑溢血病人,已经睡了十七、八个小时了,还没有醒来。医生一听,也大吃一惊,急忙翻记录,估计他们是把我母亲给忘了。这时我忽然想起,从早上到现在竟没有一个医生来查过病房,天哪,他们真的把我母亲给忘了!那个医生也急了,他连忙叫上另一个医生,急匆匆地赶到我母亲的病房。两个医生,一个拨开她的眼皮,用手电照了照;另一个用一根针在她的光脚板上划了一下。
母亲的脚剧烈地抖动了一阵。
我觉得有些欣慰,母亲的感觉还很强。
但事实证明我又一次暴露了自己的幼稚和无知。
那个用针划我母亲脚板的医生立刻走出病房,叫来几名护士,还推进来一辆担架车。大家(包括我)又把母亲送进了CT室。
做完CT,刚将母亲安顿好,医生便把我叫了去。医生告诉我:这病人没救了。
我无法用言语来表达我当时的感受,暂且用“五雷轰顶”吧。我楞了一会,对医生说:“难道说一点办法都没有了?不是还可以动手术吗?”
“做开颅手术,成功率很小很小。”医生说。
“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希望也要做。”我坚定地回答。
“那好,”医生说,“你马上跟家人商量一下,并立即做好手术前的准备。”
我迅速给大妹打了电话。很快,大家都赶到了病房。我把医生的话和我自己对医生说的话全告诉了他们,病房里立刻响起了哭泣声。他们都同意我的意见,态度很坚决。于是我们就着手做准备。其实也没什么可准备的,最大的准备就是给母亲理发。我们从外面叫来一名理发师,花二十元钱给母亲剃光了头。
母亲被剃了光头,她的脸又黄又皱,看上去像个营养严重不良的八十岁的老尼姑,而原来的母亲是多么的端庄,多么的美丽。望着母亲的这个光头形象,我泪如泉涌。这形象已经永远无法从我脑海中抹去。
我记得在母亲死后不久,大概是头七刚过,我在梦里见到了她。母亲站在我家门口,两只手举起,抱着光光的脑袋,瑟瑟发抖。我大吃一惊,喊道:“妈,你怎么站在那儿,快进来,快进来呀!”母亲没进来,她站在门口说:“孩子,我冷,我好冷啊!那风儿吹到我的头上,又冷又疼。”我想冲出去,一把将母亲抱住,却怎么也提不动脚。我拚命挣扎着,由于用力过猛,我仆倒在地,我就朝母亲爬过去,爬过去,眼看就要爬到母亲身边了,母亲却像《红楼梦》里的那个空空道人那样随风飘走了。
我猛然惊醒,身上冒出了冷汗。我再也睡不着了,打开灯,呆呆地望着天花板出神:母亲啊,你究竟来自何处,你又到底要飘向何方。
第二天,我到一个地摊上,买了一顶厚厚的棉帽,来到绍兴城南的香炉峰脚下,母亲的坟墓边,化了。我不知道那顶厚棉帽是不是真的能为母亲的头遮挡寒风,我唯一能知道的就是这一行动稀释了我内心的不安:因梦见母亲而带来的极度的不安。
给母亲剃完头以后,我们走进了医生办公室,准备去签字。可这时,那个医生竟打起了退堂鼓。
“怎么?你们真的要做开颅手术?”医生说。
“当然是真的。”我们回答。
医生叹了口气,说道:“这手术真的没必要做了。CT报告上说得很明白,病人是多点出血。手术再怎么做也止不了血。老实对你们讲,如果手术有百分之几的成功率,我也会做。但现在的问题是,成功率为零。”
“那你刚才为什么不说呢?”我大声责问医生。我的脑子里又浮现了母亲那老尼姑一样的头皮。
医生说:“其实我刚才已对你说成功的可能性是很小很小的了。我以为你们经过商量后会放弃的。我劝你们还是算了吧,不要拿几万块钱打水漂了。退一万步讲,即使手术成功,像病人这种情况,也只能是植物人。你们再郑重考虑考虑。”
大家回到病房商量,这时候,虽然谁都没有说要放弃手术,但语气已经明显不如刚才那般坚决了。说句实话,听了医生的那番话后,我的心里就有了各种各样的想法。
既然希望已经是零,还有没有必要花上几万元钱?
既然母亲已注定要走了,难道还要剖开她的头颅吗?
如果母亲真的成了植物人,那么,接下来的日子将怎么办?
我相信我的这些想法他们三兄妹一定也有,只是谁也不愿说出口罢了。在当时的情况下,谁也不愿说出“放弃”二字。大家都想实现自己内心的想法,同时又希望由别人来承担这个责任。应该说,这是人之常情。要不然,人就不是最自私的动物了。
大家都沉默着。
最后,还是小妹夫打破了僵局。
“叫老头子定吧。”小妹夫说。老头子是我们在背后对父亲的称呼。
“那不行,妈恨老头子。他有这个资格吗?”小妹马上表示反对。
“废话!”小妹夫不满地看了她一眼,“他俩又没离婚。老头子还是一家之主。”
说句心里话,我们也觉得小妹的话是对的,但大家(包括小妹)考虑了一会儿,依然同意了小妹夫的建议:让“一家之主”的老头子来决定。个中道理不言自明。
事实上我早上就已经跟父亲通了电话,向他通报了母亲的情况。他也想来医院看看,但我阻止了他。我怕母亲见到他会生气,从而加重病情。现在,我又拿起电话,告诉他母亲目前的病情,以及我们的想法。
没想到父亲在电话里不加思索地对我说:“你妈恨了我一辈了,我没资格作决定。一切都由你们四个子女定吧,我听你们的。”
我不清楚父亲的真实想法。也许他说的是真话,也许是他一眼就看穿了我们的阴谋诡计,我母亲以前就常说,我父亲是个老谋深算,老奸巨猾的人。反正,父亲又把皮球给我们踢回来了。
大家又沉默了。
这回轮到我大妹夫提建议了。大妹夫说:“叫大舅来定吧。”
在我们绍兴,舅舅的影响力是很大的。家中有什么大事要决定,如分家什么的,必须有舅舅在场,有什么纠纷要解决,也必须由舅舅来主持公道。
“好啊,就叫大舅来定吧。”大家好象得了救星似的一致同意。
我又拿电话接通了远在几十公里以外的大舅。我向他报告了母亲的情况和我们内心的纠结。
大舅想了一阵子,回答了我们。他的回答像父亲一样干脆:“你们放弃算了。”
大舅在电话里讲了两点理由。第一点与我们心里想的大同小异。至于第二点,大舅说:“你妈这人我太了解了,从小就心高气傲,自尊心特别强。你们即使把她救活,也会落个终
生瘫痪,那样的话,对你妈来说简直是生不如死。你们还是让她安安静静地走吧,”
大舅一锤定音。大舅解决了我们的难题。大舅真好。
见我们决定放弃,医生就建议我们早点离开医院。病人随时都会死去的,一旦死在医院,连尸体都拿不走,现在回家,兴许还有时间准备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