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光照耀老祖宗

  徐家台门前,我母亲日复一日地在给她爷爷捶腿。精神好一点的时候,她爷爷也断断续续地给他孙女讲一些过去的事。这些事,大多涉及到他的奶奶。

  我母亲的爷爷的奶奶,我可真不知道叫她什么了。请允许我借鉴《红楼梦》里的称呼,就叫她老祖宗吧。

  当我母亲的太爷爷考中进士的喜讯传来后,,东浦镇南北两条街道上放了三天的鞭炮,点了三天的灯笼。对东浦镇来说,这的确是天大的喜事。东浦镇虽然出过很多名人,但进士却绝少。徐锡麟,陈文维,陈仪都不是进士出身。考进士多难啊,三年才考一次,考一次才取三百名。现在的北大清华,年年都考,每年都要录取六、七千名。三年三百名,一年六、七千名,没法比啊。

  那三天里,徐家台门风光无限。第三天的上午,当地的县太爷专门派人送来一块匾,上书“进士及第”四个大字。那四个大字写得苍劲有力,很有气派。那块匾,我母亲家一直将它保存到文化大革命。

  儿子有如此出息,老祖宗当然感到高兴又光荣。但她更多的是担忧。儿子中了进士,就得外放做官,他不可能留在本地做官,如果那样的话,他们徐家可就要大发了。而老祖宗就只有这么一个儿子。

  老祖宗一共生了八个孩子,前面七个都是女孩,养活了五个,死了两个。当她第八次怀孕的时候,她的丈夫明确地告诉她:这一次如果又是个女的,他必须要讨小。

  老祖宗很害怕,倒不是害怕丈夫娶了小老婆并生了儿子后自己的地位会下降,她是怕万一那小老婆也像她一样一口气生七、八个女孩子。她丈夫只是做点南货生意,哪有力量养活那么多孩子。唯一的办法是把她们弄死,因为小老婆生的女孩是不值钱的。比如《红楼梦》里,贾环没问题,只要有出息,不管哪个老婆生都一样,而迎春、探春就不同了,因为是小老婆生的,不管你有多漂亮,多聪明,也找不到好婆家。她们两人一个一年后被折磨而死,另一个远嫁南方,杳无音讯。那时候在绍兴弄死女婴很常见,办法既简单又方便。将女婴往马桶里一扔,盖上马桶盖将她闷死,然后连屎带尿地把女婴倒进粪池里。老祖宗信佛,人家认为这样做正常,她认为是作孽。所以她感到害怕。

  事实上,在老祖宗生下第七个女孩时,她的丈夫就提出要娶小了。但老祖宗不同意。她想了好一阵子。说:“要么,你典一个吧。”

  老祖宗的意思是要她丈夫去租一个老婆。这是当时在浙东一带很流行的,作家柔石在他的小说《为奴隶的母亲》中所揭露过的典妻制度。就是向穷苦人家去租一个女人,替他生下

  孩子后再完璧归赵。

  “那不行。”她丈夫说,“若生女儿呢?难道再典一个不成?”

  老祖宗低着头,没说话。

  丈夫又说:“再说了,我们家可是书香门第,怎么能做典妻这种事。典来的是有夫之妇,这不是姘居吗?与轧姘头有什么区别?”

  老祖宗仍然低着头,她沉默了好一会,才说:“你再等我两年吧,我估计下一胎一定会是男孩。”

  “哼!”她丈夫气呼呼地走了。

  所以,老祖宗一怀上第八个,她丈夫又向她强调了一下自己的决定,态度很坚决。老祖宗感到很害怕,每天早上一起床就求菩萨保佑。

  不过,一个月后,老祖宗信心大增。

  那天上午,天色阴沉。老祖宗在香炉峰烧完香,走出大殿。她抬头望了望天空,想看看会不会下雨。突然,乌云密布处,闪现出一道光亮,像一只紧闭着的眼睛突然睁开,一闪一闪的。

  “啊,佛光!”

  老祖宗惊得双膝跪地,双手合拢:“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众香客见状,以为老祖宗出了什么事,纷纷跑过来:“怎么啦?怎么啦?”老祖宗对他们说:“我看到佛光了。”

  啊,我们怎么没看见?天上的乌云那么多,天空中已飘起了小雨,怎么可能出现光亮呢?众香客不信,认为那是老祖宗的幻觉。

  但老祖宗坚决认为自己没看错,别人没看见,那是因为老天爷在特别眷顾自己。

  经过闪闪的佛光照耀后的老祖宗果然生下了一个儿子,而且是一个后来中了进士,当上了县太爷的儿子!

  老祖宗终究没让她丈夫娶上小老婆。

  儿子中了进士后,老祖宗对她的儿子的第一句话便是:“我的儿呀,你父亲的在天之灵要是知道你有今天,该有多高兴啊。”

  在那些日子里,老祖宗白天送往迎来,同前来敬贺的人们一起欢声笑语,一到晚上,却又暗自落泪。我母亲的太爷爷知道他母亲的心思,就跪在老人家面前说:“母亲,你别担忧。儿子此次出外赴任,不带家眷,就一个人走。叫太太服侍您,叫孙儿孙女陪伴您,替您解解寂寞。”

  我母亲的太爷爷那时已有一女一儿,女儿三岁,就是我母亲的大姑婆,儿子便是她爷爷,当时才三个月。

  老祖宗点点头:“儿呀,难为你有这份孝心。可你也别苦了自己。娶个小吧,县太爷身边不能没有一个侍候的女人啊,”

  老祖宗不肯叫自己的老公娶小老婆,却怂恿自己的儿子娶,看来“女人都是自私的”这句话说得一点没错。

  但我母亲的太爷爷在别的方面对他母亲都百依百顺,唯有这个没有答应,他一生都没有娶小老婆。

  我母亲说:“我太爷爷是个真正的正人君子。”在我母亲的心目中,她的太爷爷就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

  于是,我母亲的太爷爷走马上任了,他是只身一人走的,把他的太太和一双儿女留给了他的母亲。但这一留,却苦了我母亲的太奶奶、姑婆和爷爷。

  老祖宗在东浦镇是出了名的节俭的人,她儿子当了县太爷后,她的节俭竟变本加厉。

  我小时候,每当我父亲骂我母亲家里的人是败家子时,我母亲总要给我们讲老祖宗的故事。

  我母亲的太爷爷很孝顺,经常寄银票给他的母亲。老祖宗就将这些银票兑换成银子存起来,从来不用。冬天里,镇上的人常常会看到老祖宗用一根带钩的木棒在河堤边捞黄菜叶,就像我父亲当年曾经做过的那样。老祖宗将捞来的黄菜叶腌制成咸菜,咸菜吃不完,又在太阳底下晒成霉干菜。夏天里,老祖宗就去捡别人啃完后丢掉的西瓜皮,捡回家用盐一渍,也

  当菜吃。不过,对她的孙儿孙女,老祖宗倒还是管住的。每天下午四点以后,她都会到鱼店里去买一些饲猫鱼。所谓“饲猫鱼”,就是小鱼,只有穷人才会去买。但穷人也爱面子,在买的时候总不忘说一句“去饲饲家里的猫”,所以叫它饲猫鱼。实际上并不是去饲猫的,而是去饲人的。

  县太爷的母亲捞黄菜叶,捡西瓜皮,买饲猫鱼,这在我们东浦镇曾一度被传为美谈。人们纷纷向老祖宗投去赞许的目光。在绍兴人的观念里,节俭永远是一种美德。

  而想当年,我父亲捞黄菜叶,招来的则是鄙夷的眼光。一样的内容,不一样的内涵,这或许也是穷人和富人的区别。上世纪九十年代中叶,时任美国总统克林顿携他的夫人希拉里访问中国。在天安门广场的欢迎仪式上,第一夫人脖子上的那根金项链在灿烂的阳光下闪闪发光,吸引了无数中国女人的眼球。可后来据美国媒体报道,那根金项链是假的,只值九十美元。于是,又引来国人的一片赞扬,都当上第一夫人了,还那么俭朴。那么,换成是一个穷人,脖子上挂一条假的金项链,在大庭广众招摇,那一定会被人说是“打肿脸充胖子”的。

  我有时常常一个人傻傻地想,假如现在,一个县长或县委书记的老娘也像我的老祖宗那样做,人们又将会作何感想呢?嘿,瞧我这傻样,有这个可能吗?

  现在,我得回答大家心里可能会有的一个疑问,老祖宗拿着她儿子寄给她的那么多银子都做什么用了呢?我的回答是:买了房子,买了半条街的房子。

  我母亲说:“是我爷爷的奶奶一手打造了徐半街的美称,”

  而我父亲则又带着一脸的疑惑问道:“有那么多的银子,为什么不买田地呢?”

  可是眼下,老祖宗好不容易才买下来的房子竟要在我母亲的爷爷手中卖出去了,怎么不叫我母亲的爷爷不吐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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