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上代也阔过

  比起他的搭档陈文维,我母亲的爷爷算是很幸运的了。

  在日本鬼子侵入绍兴的前一年,我母亲的爷爷生病了。我在第二章里说过,我母亲的爷爷喝酒十分了得,号称东浦第一杯。令人诧异的是他得的不是肝病,而是肺病。我母亲的爷爷可是从来都不吸烟的。

  我母亲的爷爷生了肺病后,就向政府递交了辞呈,从副乡长的岗位上退了下来,他觉得不能占着茅坑不拉屎,我母亲的爷爷是个很厚道的人。不过这一退退得好。如果他不退,日本人一进来,他是逃脱不了做汉奸的命运的。即使日本人不一定看得上他,他的老搭档也不会放过他,一定会在他的副乡长前给他加上一个“伪”字,弄不好,还会让他当维持会的副会长,而我母亲的爷爷也一定会接受。我母亲说:“我爷爷是个很重脸重情的人。”

  父亲带着不屑的神情说:“什么重情重脸,只要给他灌上三杯,他就什么都应承下来了。”

  母亲斜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父亲又说:“他不但病得是时候,死得也是时候。”

  母亲又斜了他一眼,仍然不说话。看来她心里是认同我父亲的话的。

  我母亲的爷爷是在抗日战争胜利后不久死的,那年他五十九岁,跟我的母亲,他心爱的孙女一样的寿命。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命运的安排。但至少在我们绍兴有一种说法,五十九岁是人生的一个关口。我母亲和她爷爷在寿命上的巧合似乎应验了这种说法,不过我认为这并没有现代统计学上的意义。

  我母亲的爷爷死后没过几年,绍兴就解放了。接下来就是搞“土改”和“镇反肃反”运动。镇反肃反的对象是大地主以及虽不是大地主却有民愤的地主,后者被称为恶霸地主,再就是那些在伪政府和反动政府里担任过重要职务的官员,土匪和地痞流氓等等。据说那时候是非常时期,枪毙人的程序远没有现在这样复杂,不用经法院审判,军管会和乡政府就可决定的,有的地方甚至农会主任和民兵队长也可以决定。

  平心而论,我们东浦镇相对而言被镇压的人还是比较少的。东浦是个好地方,地处宁绍平原,土地辽阔,人杰地灵,所以大地主多,大人物多,而划分家庭成分和“镇反”又是有指标的,就像如今大学里评职称,一个博士分到名牌大学,他这一生可能最多评个副教授,分到三、四流大学,用不了几年即可评上正教授。这个类比也许不大贴切,那么就这么跟你说吧,在我们东浦,如果你有几十亩田地,那你是没有资格当地主的,顶多当个富农,因为指标不够;但在地少的的山区,就可以当大地主,因为他们那里也有指标,且用不完,但这指标又必须得完成。反过来说,他们那里的地主,在我们东浦,只能当个中农。好了,点到为止吧,要不然,我又扯得不着边际了。

  但话又得说回来,虽然我们东浦镇被镇压的人不算多,但像我母亲的爷爷那类人,直算来横算去也都应列入被镇压之列的,他当过副乡长,是东浦镇上的第二把手,又没有陈文维那么大的名气,不镇压他镇压谁呀。

  这回明白了吧。所以我父亲说得对,我母亲的爷爷死得也是时候。

  有时候,死得早也是一种福气。

  我父亲说过,我母亲的爷爷长得矮矮胖胖,像当年的还乡团团长胡汉三。但他得了肺病后只过了一年,人就明显瘦下去了。肚子没了,脸上的肉少了,两腮开始凹陷,那两只原来很夸张的眼袋也不再那么夸张了,看上去越来越干瘪。病菌在吞噬着他的肺,但使他消瘦得快的原因并不只有这一个,还有他那颗焦虑和忧愁的心。

  他的家庭在一天天地败落。

  我母亲家的三大收入中,薪俸这一块已微不足道,她的做县太爷的太爷爷早就死了。她爷爷不做副乡长后,只拿很少的一点退职费。而他的几个儿子没什么本事,混口饭吃而已。租金这一块呢,也是每况愈下。抗战爆发后,老百姓的生活日益贫困,购买力大大降低,她家店面房的租金越来越低廉,有几间甚至租都租不出去,只能空关着。再就是那座酒坊,她爷爷做副乡长的时候,靠着各路关系,酒的销路很好,雇来的掌柜也很卖力,质量和成本均控制得不错。她爷爷一病,关系没了,销路也不畅了,而掌柜也开始乱来了,酒的质量越来越差,成本却越来越高,眼看离亏损已经不远。更叫人气愤的是,家中的那些佣人丫头,见家中的大树不行了态度也大变。有的另觅高枝,留下来的,干活一天比一天懒惰,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

  母亲说:“这些人都是穷苦人家出身,可一个个都长着一双势利眼,比有钱人还势利。”

  别的地方我不大清楚,但在我们东浦,但凡大户人家,如果太太死了,办丧事时佣人丫头们干活特别卖力,争先恐后地抢着做事情,纷纷表现自己,以便日后能得到重用。如果老爷不续弦的话,有些模样长得俏一点的丫头还会幻想着被收进房里。然而,如果老爷死了,就一个个无精打采,站在那里给拖把柄喂奶。见到事情,就推三阻四。她们知道,大树一倒,家庭就会开始衰落,自己也待不长了。

  我母亲的家在一天天地败落,但吃喝用度却不能减,古书上说得好,“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于是,我母亲的爷爷决定卖掉几间租不出去的店面房。

  她爷爷作这个决定是需要很大的勇气的。一般的破落户卖家产,总是先卖内货,也就是金银首饰之类,因为卖这些东西别人是看不见的。而卖房子这类不动产,就等于当众宣告自己家的破产,那是很没面子的。但她爷爷认为,金银首饰或许能保值,房子是不保值的,况且空关着的房子更容易发霉腐烂,将会越来越不值钱。为了里子,她爷爷也就管不得面子了。

  当第一间店面房卖掉时,我母亲的爷爷吐出了第一口血。

  他喘着气,用微弱的声音对他孙女说:“这些房子,可是我的奶奶,一分钱,一分钱的熬省下来,才,才买进的呀,可是现在,到我手里,却把它们卖出去了。”

  从那以后,每当阳光明媚的冬日,在东浦镇北街中部偏西处的徐家大台门前,便会出现一道风景,一个患着肺病的,苟延残喘的老人躺在一把躺椅里晒太阳,他的脚边坐着一个扎着两根小辫子的漂亮的小女孩,在轻轻地给老人捶腿。那小女孩就是我的母亲,老人是她的爷爷。

  开始的时候,镇上的人们对这道风景充满好奇,尤其是住在南街里的那些人,他们上街

  时总要隔着小河望望那道风景,因为那道风景似乎在告诉大家:一个声名显赫的家庭,一个曾出过县太爷的家庭,正在显出暮态。目光不同,心态也各异。有的满怀惋惜,有的幸灾乐祸,甚至也有羡慕的:“看,那个漂亮的小女孩,多孝顺呀。”

  但久而久之,人们不再好奇了。他们已经习以为常了,已经熟视无睹了。

  只有一个人,好像对这道风景百看不厌。那个人就是我父亲。

  父亲那时已经十五岁了,日子也比前几年好过了,虽然还在捞黄菜叶,虽然还在收集残存的米糠,但已经可以三天打渔四天晒网的给人家打些零工了,就像阿Q当年所做的那样。我父亲从八岁起就独自一人过日子,有好几次都差点难以为继,但他却从来没有要过饭。因为我奶奶禁止他这样做。我奶奶坚定地认为,我父亲的上代曾阔过,也像阿Q当年所坚定地认为的那样。我奶奶警告我父亲:“你如果要饭,会把你祖宗的脸丢尽的。”

  我相信我父亲家几百年前一定阔过。理由很简单:我的父亲姓陈。在我们东浦镇,陈姓可厉害了,陈文维算一个,还有一个,你听了一定会有如雷贯耳之感。他叫陈仪,国民党陆军二级上将。在国民党军队里,二级上将是很厉害的了,一级上将总共就只有十来个人,而且大多不是嫡系,大名鼎鼎的汤恩伯汤司令,也只不过是三级上将。而且,我父亲与陈文维排起来也不算远,陈文维与本书的作者属同一辈。本书的作者名叫陈文超,与陈文维同属“文”字辈。

  你听了,一定会觉得我在瞎说,陈文维与我年纪相差七、八十岁,怎么会与我同辈呢?实话对你说,理由同样很简单:因为我们穷。

  穷人娶妻晚。就让我这么跟你说吧,假定我和你是同姓同年同辈份,我很穷,光棍打到三十老几才娶了个老婆,而你家很富,你十七、八岁就娶进了老婆,我娶老婆时,你儿子也已经有了儿子了。那么,我儿子出世时,虽然比你的孙子小,但你的孙子也必须对我儿子以叔伯相称。这样一代一代压下去,我的后代们的辈份将会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所以我要奉劝某些人,不要因为自己辈份大而以长辈自居,从而沾沾自喜,倚老卖老。辈份大,实际上是丢人的。

  我不知道我这样说有没有解答你的疑惑,但不管怎样,有一点是可以绝对肯定的,在很久很久以前,我们也曾阔过,因为在东浦镇上,我们也姓陈。

  现在,让我再回过头来说说我父亲吧。

  我父亲跟别人一样,对徐家大台门前的那道风景很感兴趣。一开始,他是对我母亲和她的爷爷都感兴趣,他当时的心态必定属于幸灾乐祸的那档,他想看她爷爷的好看。但他之所以能一直感兴趣下去,我以为他的心一定是被我母亲占领了。至于为何占领,那情况就相当复杂了,复杂到恐怕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那时候,我父亲非常想穿过那座小木桥,走到北街,然后再走到徐家大台门前,近距离地观察观察我母亲。可是他不敢,因为他怕我母亲的爷爷。他从小就怕他,因为我母亲的爷爷太威严了,像胡汉三。小时候烙在心灵深处的印象是怎么也抹不去的。我父亲怕他,特别是怕他那两只很夸张的眼袋,虽然那两只眼袋早已不夸张了,瘪塌塌的,但在父亲看来,干瘪的眼袋比丰满时更恐怖。

  我母亲后来对我们说:“要是我爷爷在,他想娶我,连门也没有。”

  父亲晚年时也承认,他对我母亲的爷爷确实怕得要命。

  可是有一天上午,我父亲实在忍不住了,他决定去近距离看看我母亲。他壮起了胆。他是这样为自己壮胆的:人都快要死了,有什么好怕的?于是他鼓足勇气,穿过小木桥,沿着北街的店铺,一步一步在走过去,走过去,心儿在砰砰地跳,两腿在不住地发软,但他终于快走到我母亲的身旁了。可正在这时,我母亲的爷爷突然很响地咳嗽了三下:

  “啊哼,啊哼,啊哼。”

  这本是一个肺病老人的很自然很普通的咳嗽,却吓得我父亲转身就跑,屁滚尿流。

  到了这一年的年底,我父亲经人介绍,要到外地给一个地主家去放牛。临走前,他特地又去望了望那一道风景。我母亲的爷爷依然像死人一样躺在在躺椅上晒太阳,我母亲依然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在给她爷爷捶腿。我父亲远远地望着,心里在恨恨地想:

  “哼,老子若有出头之日,一定要把你娶到手。”

  瞧我父亲那神气,仿佛他此番不是去做放牛娃,而是进京赶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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