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爷爷和他的搭档

  我母亲总喜欢炫耀她的家族的显赫历史,其实她并没从中享过多少福,大约从她八、九岁起,她家就开始破落了。

  我母亲家的经济来源主要由三部分组成:一是薪俸收入。她的长辈们有很多都在前清衙门或后来的民国政府里任职,拿现在的话来说就是公务员。二是租金收入。徐半街嘛,北街里有半条街的店面几乎都是租她家的。再一个便是她爷爷开的那座酒坊,酒坊的规模很大,在镇上屈指可数。

  我母亲家没有田地。这一点对我母亲和我们来说是应该谢天谢地的,否则,解放后她家就要划为地主了,那我们就都是地主的狗崽子了。然而,我父亲却对此百思不得其解。我曾好几次听到他这样问我母亲:“你们家有那么多钱,为什么不买田地呢?”

  但我母亲的回答永远只有三个字:“不知道。”

  我母亲是知道我父亲的弦外之音的。父亲的弦外之音是:你们家不会经营,只知道坐吃山空。

  在我父亲的观念里,只有田地是最牢靠的。这也是过去绍兴人的一般观念,当地有句熟语叫做:做官做府一蓬烟,开店经商一千年,种田种地万万年。

  我母亲曾对我说:“你爹小时候家里穷得叮当响,他在忆苦思甜里也口口声声说受尽地主的剥削和压迫,可他做梦都想当地主。”

  母亲说的也许没错。而且,我也相信凭着父亲的精明和勤劳,如果不解放,他是有可能成为地主的。

  在我母亲家的公务员家族里,官做得最大的是她的曾祖父,母亲叫他太爷爷。他是前清进士,先是做上海县的县令,后来到福建的一个很远的地方做了县令,很显然,明是平调,实为降职。我母亲说起他的太爷爷,一脸的骄傲,虽然她从没见过他。母亲说:“徐锡麟虽然官做得比我太爷爷大,但他的官是花钱捐来的,而我太爷爷的官,那可是实打实考出来的。”

  徐锡麟可是我们东浦镇上的名人,他也是我母亲的太爷爷的堂叔,我母亲大概不知道怎么称呼他,所以竟直呼其名了。徐锡麟是辛亥革命的英烈,光复会的重要成员,也是巾帼英雄秋瑾的好朋友。他在安庆刺杀安徽巡抚恩铭,抓住后被杀害,据说刽子手将他的心肝都挖出来吃掉了。但听我母亲说话的那种口气,好像有点瞧不起他。

  我母亲的爷爷也做官,但官职比他老爸小了好几级,是东浦乡的副乡长。然而,虽说只是个副乡长,但他的威势绝不比他的老爸小,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县官不如现管”。

  朋友,读到这里你也许会感到疑惑,小说都是虚构的,既然是虚构的,何不把我母亲的爷爷虚构为乡长呢?带个“副”字多难听呀。可是朋友,我要告诉你,虽然我这个小说基本是虚构的,可我决不敢把我母亲的爷爷虚构成乡长。否则,东浦人看了会骂我吹牛皮的。

  因为我们东浦镇上还有一个大名鼎鼎的人物,他叫陈文维。有他在,我母亲的爷爷就绝无可能做东浦乡的乡长。

  陈文维,字子英,早年追随孙中山先生革命,与徐锡麟同为光复会重要成员。后留学日本,与鲁迅先生为同学。两人关系莫逆。鲁迅在他的书信和日记里口口声声称他为“子英兄”。陈文维比鲁迅早几年回国,鲁迅回绍兴时,陈文维亲自到码头上去接他。

  陈文维回国后,先是做了绍兴府中学堂的第一任校长。绍兴府中学堂就是现在的绍兴市第一中学,可有名了,中考的分数要求奇高,家长们都以自己的孩子能进绍兴一中而感到无

  比荣光。

  鲁迅回到绍兴以后,一时间找不到工作,陈文维就把他请到了绍兴府中学堂,先是叫他做博物教师,后来好像又提拔他担任了教务长什么的,总之,他俩的关系好得不得了。

  可是,这陈文维家乡观念极重,做了几年校长后便告辞了,回到东浦镇做了乡长。这乡长一做,就注定了他这一生的悲剧命运。

  陈文维做了乡长,我母亲的爷爷就做了他的副手。据说这两个人的关系也很好,我母亲的爷爷对他唯命是从。父亲说,这两个人总是在一起,形影不离,像穿了夹脚裤似的,老是在街上巡视。两人的模样却大相径庭。陈文维长得高高瘦瘦,我母亲的爷爷长得矮矮胖胖,前者的脸膛看上去很清秀,后者则很肥大,肉嘟嘟的,特别是那两只眼袋,十分的夸张。父亲说,我母亲的爷爷看上去很像电影《闪闪的红星》里的那个还乡团团长胡汉三。

  这一高一矮两个人走在街上,挺像一对相声演员,但很威严,我父亲很怕他们。父亲在街上游荡时,远远地看到他俩走过来,就急忙躲进长弄堂里。

  陈文维在担任东浦乡乡长期间,威信极高。我父亲不但对他很是敬畏,而且也对他有几分好感。这好感主要来自于每年的正月初一到初三的三顿早餐。陈文维当乡长后,对镇上的穷苦人家登记造册,然后,联络镇上的有钱人拿出钱来,在正月初一到初三的三天里,给他们每家每人发早餐。早餐的内容是一碗白粥,两个肉馒头。我们绍兴人叫肉馒头,北方人应该叫肉包子。陈文维的这一善举,受到了穷人们的热烈欢迎,更受到了我父亲的热烈欢迎。父亲说,他小时候也盼过年,但主要还是盼那三顿早餐。

  所以,我父亲对陈文维有好感。

  可是,这陈文维后来居然做了汉奸。

  我父亲说,他那时候也不知道什么叫汉奸,他是在长大以后,才听人说陈文维当了汉奸的,但当时他并不相信陈文维会做汉奸。父亲说,抗日战争爆发的那会儿,陈文维是坚决主张抗日的,因为他亲自听过陈文维在一次群众集会上的演讲。那天,陈文维在台上讲,我母亲的爷爷坐在他旁边。陈文维讲话时很威严,用的是带着浓重的绍兴腔的官话,一顿一顿的:“父老乡亲们,现在,国难当头,前方将士,正在,浴血奋战,我们大家要,精诚团结,厉行节约,支援抗日。现在,我提议,把两饭一粥,改为,两粥一饭。”

  “哼,两粥一饭,两粥一饭,老子连三顿粥还喝不上呢。”父亲心里想道。但这次演讲却给父亲们带来了实质性的损失:那正月初一到初三的三顿早餐没了。

  父亲好不懊恼。

  然而,1942年日本人占领绍兴后,那连续三天的白粥加肉馒头的早餐又恢复了,估计陈文维这时已当了汉奸。

  有一天,父亲做完他的忆苦思甜报告回家,吃晚饭的时候,又提起了那三顿白粥加肉馒头。父亲说:“还是让陈文维当汉奸好啊。”

  父亲的这句话把我们一个个说得瞠目结舌,虽然是在自己的家里,也不能这样乱说呀,更何况他才刚刚作完忆苦思甜报告。

  我母亲后来对我们说:“幸亏那时候你爹还小,如果他大了,一定会主动投靠日本人,主动当汉奸。”

  陈文维的确做了汉奸。日本人占领绍兴后,他不但继续做乡长,这时候应该叫伪乡长了,而且,还担任了柯桥区的维持会会长。

  我不知道如果父亲那时候大了,会不会真的像我母亲所说的那样主动当汉奸,但我知道东浦人都说,陈文维当汉奸并不是主动的,而是被迫无奈。东浦人说,陈文维在家乡威信那么高,又曾留学日本,会讲日本话,日本人不找他当汉奸又找谁呢?难道找我母亲的爷爷吗?一句话,陈文维是当汉奸的最佳人选。

  “什么被迫无奈,他不会离开东浦吗?”我母亲说。我母亲来自书香门第,读过许多古书,了解很多民族英雄的故事,所以对陈文维很不满,虽然陈文维和她爷爷是好搭档和好朋友。“他的大儿子在上海当外科医生,他完全可以到儿子那里去住。说白了,他是抛不下他的家产和安逸的生活。”

  母亲说得绝对到位。她的话使我想起了绍兴的另一位鼎鼎大名的汉奸,他叫周作人,鲁迅的胞弟。也真奇怪,这些汉奸都与鲁迅沾上了边,一个是同学加好友,一个是亲弟弟。当年周作人住在北京,眼看华北即将沦陷,朋友们都劝他赶紧离开,说他名气那么大,又在日本留过学,日本人是不会放过他的。可他就是不肯走。为什么?就是因为抛不下安逸的生活。

  当然,还有他那个日本老婆。周作人也说自己当汉奸是被迫无奈。他在解放后改了个名字,好像叫周遐寿,写了很多回忆录和小品,为自己的汉奸生涯喊冤叫屈。他说,有一次他到菜市场去买菜,有人为了达到让他当汉奸之目的,朝他打黑枪,子弹擦过他的胸脯,留下了一道弹痕。他还煞有介事地拉开衣服,给人看他的胸脯,果然有一条子弹擦过的痕迹。但这又能说明什么呢?你知道那子弹是谁打的?是锄奸队打的也未可知。不,一定是锄奸队打的。

  前些日子,我在网上看到很多人在讨论中国的汉奸为什么那么多。我想,从东浦人对陈文维的同情中可见一斑。中国的汉奸是多,绍兴也不少。我听说现代史上最大的汉奸,他的祖籍也是绍兴。此公的名字叫汪精卫。

  但从实事求是的角度讲,陈文维做汉奸期间也的确为东浦人做过几件好事。东浦人说,要是没有他,东浦人死的还要多。

  绍兴的方言是十分难懂的。有人说绍兴话听上去有点像日语。的确,有次我到西安去旅游,来到一家卖纪念品的店铺,刚跟老板说了几句,对方就对我又是点头又是哈腰,原来他把我当成日本游客了。

  一天早上,有个老太太在东浦街上卖荸荠,一个日本军官走了过来,可能是他没见过荸荠这种东西,所以停下脚步瞧了起来。老太太就笑嘻嘻捧起一把荸荠递给他,嘴里说:“大先生,水罗水罗。”

  绍兴话中的“水罗水罗”,意思是润润口,解解渴。问题是绍兴话里的“水”不读“SHUI”,而是读作“斯”或“死”(SI)。这样就糟了,那日本军官把“水罗水罗”听成了“死啦死啦”,立刻大怒,拔出了指挥刀:“你的,良心的坏了坏了的。”

  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陈文维刚好走了过来,老太太急忙在他面前跪下:“陈老爷救我!”

  陈文维跟那日本军官很熟,见此情况就立即向他摆了摆手,然后问老太太怎么回事。

  老太太哭着说:“陈老爷啊,我好心好意给他吃荸荠,要他水罗水罗,可他却拿刀要杀我。陈老爷救命啊!”

  陈文维一听,不禁笑了。他用日本话告诉那日本军官,老太太是说她的荸荠又甜润又爽口,请你品尝品尝。

  “哟西,”那日本军官转怒为笑,放下了屠刀,“你的,良民的大大的。”

  化险为夷后,陈文维狠狠地瞪了那老太太一眼:“以后这种马屁拍到马脚上的事你给我少做做。”

  有一点我搞不清楚,我们在看抗日小说或者电影电视剧的时候,老百姓对日本鬼子总是以“太君、皇军”相称,可我们绍兴的老百姓却称他们为“大先生”。日本人那么蛮横粗暴,像虎狼一样,竟称他们为“先生”,而且还要加一个“大”字。

  还有一次,是在一家炒货店门口。炒货店老板的一个儿子长得胖乎乎的,他很爱吃花生米,每天早上都站在店门口吃。他吃花生米很特别,要将一整把花生米的衣都拈掉,然后将米和衣都捧在手里,用嘴巴轻轻地吹,吹得花生衣随风飘洒。有天早上,他又在吹花生衣,刚好有两个日本人走过,他埋着头吹没注意,那花生衣飘洒到一个日本人的脸上,那日本人

  以为是在侮辱他,一把抓住孩子的衣领。店老板急得从店里跑出来,跪倒在地,又是拱手又是磕头:“大先生饶命,大先生饶命啊!”可是没用,孩子被日本兵抓走了。

  店老板急忙去找陈文维,最后,陈文维将孩子救了出来。

  上面的故事或传说我都是从我母亲那里听来的。看来,我母亲对陈文维的评介还是比较客观的。她恨陈文维,主要是出于民族气节,至于陈文维平时的人品她还是持肯定态度的。我母亲最反对当时的小说和电影将好人坏人绝对化。坏人绝对的坏,头上长疮脚底流浓,坏透了,好人则绝对的好,没有任何缺点,连肚脐眼也没有。

  而我父亲看电影时,最喜欢问的一句话是:这人是好人还是坏人?

  抗战快胜利时,陈文维突然从东浦镇失踪了,从人间蒸发了。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出现过。有人说,他去了上海,住到了他做外科医生的大儿子那里,并很快病死了。而更流行的说法是,他儿子用一支毒药针将他打死了。他儿子知道,抗战一结束,政府是饶不了他的,十有八九会被枪毙,还不如让他在自己也不知道的情况下安安静静地走。

  我父亲对陈文维的死感到有点惋惜。父亲说:他儿子大可不必这么做,他父亲是个名人,连鲁迅都敬重他,政府不会对他怎么样的。人家周作人不是活得好好的吗?还有那些国民党军队里的大官,像杜律民,不是活得很好?父亲当过兵,对国民党的大官感兴趣。不过,他把杜聿民说成了杜律民。

  而我母亲说,陈文维的这个最后结果是最好的结果,他儿子真聪明。

  由此看来,我父亲和我母亲在共同生活中并非一点交流也没有,特别是在涉及家乡话题的时候。

上一页下一页

本站部分内容来源于网络,若有侵权之处,请联系管理员。凡标为原创的文章,未经许可不得随意转载或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