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和他的鸡

  “杀鸡要杀一道地”,我们听了真是吃惊得目瞪口呆。一道地的鸡,少说也有几十上百只呀,我不禁想起了京剧样板戏《智取威虎山》里提到的百鸡宴。

  在我们儿时的记忆中,过年顶多杀两只鸡。父亲只在年夜饭上允许我们每人吃两块鸡肉。余下的都用来给正月里络绎到来的客人们吃。事实上,在一般情况下,我们一年到头也只能吃这两块鸡肉。

  家里的鸡倒是养得不少,大概不下十只。养鸡是父亲八小时外的最大乐趣。父亲下班回家,所做的头一件事就是从米缸里抓一把米,天女撒花一般地朝鸡们撒去。所以,只要一听到米缸响,鸡们就咯咯欢呼着,争先恐后地,摇摇摆摆地朝父亲跑来。后来有了进一步的发展,那些鸡只要一看到我父亲的身影,就相互招呼着,带着欢声笑语向他奔去。父亲和鸡的感情很深啊。母亲说:“在你爹那里做人不快活,做鸡倒很舒服。”

  父亲养的当然都是母鸡。

  由于父亲的养鸡技术甚是了得,鸡的产蛋量极高。当鸡蛋积累到一定的数量,大概七、八斤的时候,父亲就拿它到附近的供销社换他的大红鹰牌香烟。现在的大红鹰香烟种类很多,普通的一包也要二十来块。我记得那时候是一角三分钱一包。

  在父亲要用鸡蛋到供销社换大红鹰的前一两天,母亲总要从鸡蛋箱里偷出三个来,用水煮好,悄悄地塞进我们三兄妹的口袋,并关照一句:别让你爹知道。母亲大概以为蛋很多,少三个父亲不会发现。但这似乎有点不大可能。凭我父亲之精明,他是不可能不数鸡蛋的个数的。奇怪的是,父亲竟从来都没发现过。我想,这十有八九是父亲装作没有发现。而母亲也只偷三个,不敢多偷,她知道偷多了,会引来父亲的雷霆之怒。

  我父亲常常说,我母亲家里的人都是败家子,好吃懒做。但在我们的记忆中,母亲既不好吃,也不懒做。如果好吃,她何不多偷一个?此外,还有一件事可以证明。

  父亲每个月买两次肉,每次都是一斤多。但也像过年时吃鸡肉那样,只允许我们兄妹一人吃两块。而他本人是不受限制的,理由很简单:他认为他是家里的顶梁柱,全家人都得靠他养活,而他的劳动强度又大。当然,对我母亲也是不限制的。然而,我母亲也只吃两块。有一次,我们兄妹三个好像特别馋肉,两块肉吃完了后,两只眼睛还乌溜溜地盯着肉碗。母亲看到后,不知从哪里来了胆子,从肉碗里又给我们分别夹了一块。

  “做什么做什么?”父亲恶狠狠地瞪着我母亲。

  “不影响你,我那份不吃了,给他们吃。”母亲冷冷地说。

  父亲猛地一下将手中的筷子摔到地上,大声骂道:“好呀,你做好人,我做恶人!”

  那天,他们吵架了,吵得非常厉害。我在半夜还隐隐约约地听到母亲在抽泣。

  第二天起来,母亲双眼还红肿,但她在我们面前脸带笑容,装作跟没事一样。

  等到我长大有了自己的孩子以后,我常常对父亲的那种做法感到很不理解。按理说,

  在吃的问题上,做父母的是宁可自己少吃或不吃,也要让孩子们吃好,这也是人之常情。可父亲却做得相反。贫穷或许是一个原因,但我以为也不是一个根本性的原因。更何况在那个时代,我们家也不特别穷,尽管父亲一个人要养活六个半人(我奶奶算半个),但毕竟每个月能挣五、六十元的工资,有现钱见到,而我们周边农村里的许多人家,一年到头也见不到一分钱。

  我也曾拿这个问题咨询过母亲,可母亲的回答却让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你爹这人很变态,他是想尝尝做地主的滋味。”

  母亲这话是什么意思呀。我感到十分疑惑。是的,父亲那时常给我们讲他小时候的苦难生活。他说,他年纪很小就给地主去放牛了。吃饭时,地主一家大小坐在八仙桌上大鱼大肉地吃,而叫我父亲盛一碗饭,夹上两筷菜和两片薄薄的,像拇指大小的肉,一个人到旁边的水缸板盖上吃。父亲一边吃,一边不停地朝八仙桌上望,那地主向他瞪瞪眼,骂道:“看什么看什么,不要吃了五谷想六谷。”

  母亲也许是依据这个才说上面那番话的。但我对此深表怀疑:父亲再变态,也不至于在自己的孩子身上品尝做地主老财的滋味吧。

  但母亲坚持她的观点。母亲说:“你爹这人就是变态。他当年一定要娶我为妻,就是想尝尝穷人翻身的滋味。那是一种变态的报复。”

  不过我还是不大相信,我想,最大的可能或许是父亲从小就缺少家庭和人间的温暖,所以心里缺乏亲情。

  好了,不说这些了,说起来心烦。还是回到杀鸡这件事上来吧。

  我母亲小时候家里杀鸡要杀一道地。我小的时候,最多一次见父亲杀过十只鸡,真的,绝对不骗你。那天,父亲下班回家,意外地发觉他那些心爱的鸡并没有跑出来迎接他。他急忙走进家中,发现那些鸡一只只都耷拉着脑袋,打起了磕睡。

  “糟了,马上杀,要不,都要死了。”

  父亲怀着万分悲伤的心情把十只鸡都杀了。

  那时候没有冰箱,天气又热,无法腌制。于是,父亲就命令我们放开肚子吃,拚命地吃,下死劲地吃。我们十分高兴地接受了父亲的命令,埋头大吃,不吃饭,只吃鸡。我们吃得肚子鼓鼓的,吃得颈项直直的,就像喂饱了食的鸭子的颈项。有一次,我吃着吃着,不小心,手中的筷子掉到了地上,竟怎么也捡不起来。虽然如此,还是有一小部分被倒掉,毕竟是十只鸡啊!

  我多么盼望这样的情况能多出现几次。然而,,竟一次也没有再出现过。

  从那以后,父亲有经验了,他常常对他的鸡进行观察,只要看到有一只鸡有闭眼的现象,他就给所有的鸡的嘴巴里都塞进一粒瘟鸡药。

  拿如今的话来说,当年我家的鸡所得的病就是禽流感,就是所谓N几H几的那种禽流感。

  眼下人们对禽流感十分害怕,一旦听到某个地方出现了禽流感,就不敢再吃鸡肉了,甚至谈鸡色变。可是我不怕,即使在禽流感流行得特别厉害的时候,我对鸡肉也照吃不误(只要还能吃到)。我逢人便说:“禽流感有什么可怕的,我们那时鸡得了严重的禽流感,我们照样吃,还吃了很多很多。”我这人最爱吃鸡肉了,我每次到上海去,总要到一家叫做“小绍兴鸡粥店”的食铺里去吃上一顿。但近来去得少了,因为小绍兴鸡粥店的生意太好了,每次去都要排一、二个钟头的队,太麻烦。今年四月份,正是人们对禽流感最恐慌的时候,我又去了一趟上海。我想好了要去那家食铺,我知道这一次绝对不用排队。果然,店堂里空空如也,只有三、四个食客,于是我就美滋滋地吃了一大盘三黄鸡。

  不过朋友,你也不要相信我的瞎说,其实有病的鸡还是吃不得的。我最近从网上看到,那禽流感过去是不会传染给人的,大约从1996年开始,病毒变异了,才传染给人。

  看来病毒倒是个欺富爱贫的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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