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对不是青梅竹马

  我父亲和我母亲都是东浦镇人。父亲在南街,母亲在北街,相隔只有一条小小的河。他俩从小就认识,但绝对不是青梅竹马。

  我在前面已经说过,我母亲家是镇上的名门望族。我母亲家很有钱。

  我母亲曾自豪地对我们说,整条北街有半条街的房子是她家的。所以,她们家在当地有“徐半街”的称号。

  嘿,徐半街!我们一个个惊讶得瞪大了眼睛。因为当时我们全家五口人(我哥尚住在我外婆家)还挤在两间总共才二十平米的茅草房里。(那时候我父亲所在的企业还在开办过程中,为了积极响应毛主席、党中央关于“先生产、后生活”的伟大号召,职工和家属宿舍全部是茅草房)。半条街的房子,怎么住得过来呀。我们那时不可能知道,与现在的房叔房婶们比起来,所谓的“徐半街”实在算不了什么。

  我母亲家号称徐半街,而我父亲家则是“上无片瓦下无寸土”。这是父亲的原话。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各单位,特别是学校,大力开展“忆苦思甜”教育,我父亲小时候苦大仇深,常被邀请去作“忆苦思甜”报告,父亲很乐意被邀请,他背上一只黄色的,绣有一颗红五星的军用挎包,神采飞扬地走向各个单位和学校,就像如今的“英模”们或“最美”们去各地作巡回演讲那样。而每当这个时候,我母亲总是望着他的背影轻轻地叹一口气:“丢人哪,丢人现眼。”

  父亲在作报告时第一句话便是“在那万恶的旧社会,我家上无片瓦下无寸土。”这在当时是一句套话,就跟那句“天下乌鸦一般黑,财主心肠一样狠”一样,尽管报告人讲到后来会说“那个财主最坏,这个财主稍好一点”。父亲的这个开场白并不是很夸张,更夸张的说法是:上无片瓦,下无插锥之地。

  我母亲还自豪地对我们说,过年的时候,她们家杀鸡要杀一道地。

  古镇上房子的大小是以“进”和“间”来计算的,最大的是九进十三间。进与进之间有一天井相隔,这天井也叫“道地”。

  我母亲家过年时杀鸡要杀一道地,而我父亲家过年,有时连肉都没有,常常用萝卜代替。他们将萝卜切成红烧肉大小的块状,拿酱油烧红煮烂,看上去很像红烧肉。当地有句熟语:萝卜熟,抵块肉。

  我母亲家过年时,家中的老老少少都要做好几套新衣服,而雇来的裁缝里,有一个就是我父亲的母亲,我的奶奶。

  我父亲家太穷了,穷得连孩子都养不活,只好送给人家,而我母亲家却给孩子雇了奶娘,那个奶娘就是我父亲的姐姐,我的姑姑。

  两家人,真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

  我父亲本不该来到这个世界,因为他一出生,就给整个家庭带来了灾难,他成了被人讨厌的人。

  在我父亲出生前,他们家的家境还算是过得去的。虽然父亲有四个哥哥,一个姐姐,家里吃口很重,但我爷爷长得五大三粗,力大如牛。我爷爷在码头做搬运工。我爷爷非常勤劳,干活肯卖力气,挣的钱也比别人多,就像老舍笔下的骆驼祥子那样。所以养家糊口没什么问题。然而,我父亲出世后还没满月,我爷爷就生病了。他全身无力,肚子一天天大起来,皮肤一天天黄下去,他再也干不动活了,只能躺在门口晒晒太阳。那时候人们称这种病叫黄胖病或鼓胀病,用现在的说法应该叫肝硬化或肝腹水。

  我父亲周岁那天,我爷爷死了。

  有人认为我爷爷的得病是由于酒喝得太多,镇上的人都知道我爷爷喝起酒来是不要命的。但更多的人,包括我奶奶却坚定地认为是我父亲克死了我爷爷。绍兴是个非常封建迷信的地方,这一点你只要读读鲁迅的小说就会明白。

  不管我爷爷是怎么死的,反正他一死,家里便断了生活来源。家中没有田地,孩子还没长大成人,过日子就没有了着落。偏偏我奶奶又是个对家庭极不负责任的女人。她又是喝酒又是抽烟,酒瘾和烟瘾都很大,她给人家做裁缝得来的钱基本上都花在自己的烟酒上了。

  我爷爷死后,我奶奶对自己的家作了这样的安排:老大老二给人家去放牛,老三老四送给别人。我姑姑那年十三岁,正是豆蔻年华,奶奶就叫她在家里帮别人领小孩,并捎带照料我父亲。奶奶还暗示我姑姑,能把我父亲带活就带活,不能带活就算了。而她自己呢,则神龙见首不见尾,给人家做裁缝去了,很少回家,更很少带着钱回家。与此同时,她把老屋卖了,租了人家的一间脚屋。这样,我父亲家里就真的是“上无片瓦下无寸土”了。

  我母亲在还没嫁给我父亲时就对我奶奶没有好感。母亲曾对我们说:“你奶奶是个很不错的裁缝,如果她省吃俭用,家中的光景不会那么惨。至少抚养你姑姑和你爹没问题。你奶奶太自私了。过去有的人家变穷,一半是天灾人祸,一半是自己不会过日子。”

  我父亲到了晚年也说,他家的穷,一是由于我爷爷的死,如果我爷爷不死,他们家五个男孩长大,谁敢欺侮?甚至可以横行乡里。二是由于那时没有社会保障。父亲在晚年,一直为当时实行的低保政策叫好。我认为父亲的这些话是对他的忆苦思甜报告的某种修正,他在忆苦思甜报告里说,他家的贫穷是被地主老财们逼的。

  奇怪的是,我从来没听见父亲对我奶奶有过什么怨恨的话,从来没有。而事实上我奶奶对我父亲是十分凶狠的。父亲六岁那年,有一天,家里的一只下蛋的母鸡丢了,我奶奶迁怒于我父亲,竟抓住他的头发,狠狠地把他的头往墙壁上撞,四面的墙壁都撞遍了,父亲的头脸撞肿了,头发也扯光了。如果这事是地主老财干的,那我父亲可要在他的忆苦思甜报告里大控诉特控诉了。

  然而,父亲却对我奶奶没一句怨言。父亲参加工作后每月都给我奶奶寄钱,连日子也不拖。看来我父亲是个孝子。

  我父亲二周岁那年,家里还发生了两件凄惨事。他的二哥,我的二伯,背上生了个疮,当时没有青霉素之类的抗菌素,这疮毒不断地发展,肿得像碗口那么大,钻心的疼,最后活活疼死。他的大哥,我的大伯,被国民党抓了壮丁,据说抓走时,有个军官模样的人往他的家里扔了三个烧饼。我大伯被抓走后,一直音讯全无,镇上的人说,十有八九是死了。

  于是,我父亲除了克死了我爷爷,还克死了我的两个伯伯。这样一来,我奶奶就更加恨我父亲了。

  虽然我奶奶恨我父亲,不管他的死活,但父亲在我姑姑的照料下顽强地活了下来。我姑姑把我父亲一直带活到八岁。一个才十三岁的女孩,一面要照看别人家的孩子,一面又要照料自己的才一岁多的弟弟,我真不知道她是怎么支撑下来的。

  我母亲一直十分敬重我姑姑。母亲说:“你姑姑这人很善良,我估计像你爷爷。可就是命苦。这老天爷也不知怎么回事,善良的得不到好报。你奶奶那么凶狠自私,却从没受过苦,还活到八十多岁。”

  我母亲没见过我爷爷,我爷爷死的时候,她还没出生,可她就认定我爷爷是个好人。她说:“要是你爷爷不死,不但家中的光景不会那么惨,你爹的性格也不会这么恶劣。”

  这话我相信,的确,家庭的环境和父母的言行对子女性格的形成是有很多大的影响的。

  总之,母亲就认定我姑姑像我爷爷,而我父亲像我奶奶。

  不过,我姑姑只能将我父亲带到八岁,因为我父亲八岁,我姑姑便二十岁了,她必须嫁人。她嫁人了,嫁给了一个码头搬运工,跟她父亲的职业一样。据说,他干起活来也像姑姑的父亲一样卖力气。

  姑姑走后,家中就只剩下了我父亲一人。我奶奶只给他放一点少量的米,继续来无踪,去无影。

  于是,在镇上的一个个河埠头,人们常常会看到一个八、九岁的男孩,拿着一根又长又细的木棒,在捞人家洗菜时剥下的黄菜叶。

  于是,在富人家的舂米场所里,人们常常会看到一个八、九岁的男孩,用一把掸刷,在收集剩下的些许的米糠。

  于是,在繁花似锦的春天,在骄阳似火的夏天和落叶飘零的秋天,在乡下的田野上,人们常常会看到一个八、九岁的男孩,弯着腰捡拾麦穗或稻穗。

  正如我母亲所说的那样,我姑姑的命真是苦。她生下女儿后还不到三个月,她的丈夫死了,得的是跟她父亲一样的病。我母亲说,这是命运的安排。我认为母亲说得不很对。按现

  代医学的说法,喝酒和高强度的体力劳动是肝脏的两大克星。码头搬运工的劳动强度可想而知,而绍兴人大多爱喝酒。所以,作为爱喝酒的码头搬运工,得肝病的概率是极高的,姑姑的父亲和丈夫得同样的病,不足为奇。

  丈夫一死,姑姑的生活陷入了困境。于是,她咬咬牙,狠狠心,将女儿交给别人看管,自己到我母亲家里做了奶娘。

  我父亲后来在作忆苦思甜报告的时候,说得最多的除了他自己,就是他姐姐。也许是他跟他姐姐的感情特别深,也许是他姐姐的事更具典型性。父亲在报告中说:“在那万恶的旧社会,我姐姐自己的女儿没奶吃,交给别人养,而将自己的奶给财主的小崽子吃。她在财主家里受尽欺侮和折磨,过着猪狗不如的日子。”

  父亲也来我们读书的学校里作过报告,有一天我大妹好奇地将父亲的这些话说给了我母亲。母亲一听,气不打一处来:“呸!你爹是在造谣,在造谣。”

  母亲说:“我们家对你姑姑可好啦,像供娘娘那样供着她。什么活也不让她做。她吃的可比我们好多了,除了鸡鸭鱼肉,还有甲鱼、河鳗,甚至还有田鸡肉,鸽子肉等等。”

  母亲的话说得我们口水直流。

  母亲的这些话应该不会有假。我姑姑是到我母亲家里做奶娘而不是做别的,即使是最凶恶的地主老财也不可能让她过“猪狗不如的日子”。如果真的叫我姑姑像鲁迅先生所说的那样“吃的是草,挤出的是奶和血”,那么这个财主一定是二百五。

  我母亲还告诉我们,我姑姑在她家做奶娘的那些日子,也是我父亲最幸福的日子。我姑姑常常会偷偷地留下一些食物,放到灶肚里,然后叫我父亲趁家里人午睡的时候,从后门悄悄地溜进灶间,躲在灶门口吃。那时候我母亲还小,不爱午睡,常一个人到到灶间来玩,但我姑姑并不回避她,姑姑知道我母亲是不会说出去的。有几次,姑姑没有机会给我父亲留食物,父亲扑了空,很失望,我母亲可怜他,就从菜柜里拿出一些东西递给他。

  “你爹这人心理很阴暗,我给他东西吃的时候,他也一直阴沉着脸,他一句话也不说,

  一副气呼呼的样子,好象我们家欠了他债似的。我想他那时是一面吃我给他的东西,一面心里在恨我们。”母亲说。

  我长大以后,曾问过父亲这件事情。父亲说:“你看她当时那种神气,完全是一种赐舍,她递给我东西时,只说了一个‘给’字,别的什么都没说,也没正眼看我一下。你妈从小就看不起我。”

  呵,我似乎有点懂了。我想起了父亲在忆苦思甜报告中的一句很时尚的话:幼小的心灵里埋下了仇恨的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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