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弄堂太窄

  江南水乡的古镇,其建筑风格实际上是千篇一律的。粉墙黛瓦,小桥流水;房子依水而建,居民枕河而居;开门即是街,街面铺石板。绍兴如此,周庄、乌镇如此,就是大名鼎鼎的天堂苏州也不过如此。所以,这些年当我看到绍兴人纷纷赶往周庄、乌镇去旅游时,我就很不以为然:放着家门口的风景不看,大老远的跑去凑哪门子热闹呀。不是吹牛,像周庄、乌镇这样的古镇,在我们绍兴少说也不下十个。

  事实上,这些古镇也只能是千篇一律。江南水乡,河流纵横,到处都是断头路,车马无法通行,交通和运输工具基本靠船。那么,房子不建在河的两边又能建在哪里呢?不建在河的两边,人口怎么集聚,货物怎么集中,集镇又怎么能够形成呢?而且,水乡人喝水基本是喝河水,很少能喝到井水。说出来你也许不会相信,河网地带挖井,很难挖出水来。如果你真的不相信,告诉你一个成语:井水不犯河水。

  既然房子建在河的两边,古镇的的街道自然也分成两半,人们称之为双面街。既然是双面街,就得有桥沟通,于是就有了所谓的小桥流水。桥很小,因为河面很窄。这些桥,有的是石拱桥,有的是木桥。石拱桥的名称以“洞桥”居多,这种桥的桥肚是半圆形的,夜里月色好的时候倒映在水中,上下两半,合成一个圆形,因此就叫它为“洞桥”。至于木桥,小的叫小木桥,大一点的叫大木桥,这两个名称使用得也很普遍,我在上海就看到过大木桥路和小木桥路,假如你要去找的话,告诉你,就在徐家汇那边。

  说到江南古镇,当然少不了路上的青石板。江南水乡,潮湿多雨,尤其到雨季,或暴雨如注,或阴雨绵绵,青石板渗水性好,且石板与石板的连接处有较大的缝隙,雨再大,也不容易积水。青石板不同于水泥板,是纯天然的,很难产生灰尘,即使在少雨的季节,临街的民居里也往往纤尘不染。而乡下的那些没有铺青石板的土路,往往是雨天水泥路,晴天洋灰路。

  我的父亲和母亲生于斯长于斯的东浦镇就是典型的江南古镇。

  这些年,随着古镇游的升温,来东浦镇游玩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特别是春暖花开和金桂飘香这两个季节。游客当中也不乏一些艺术家和文学家。有的提着个相机跑来跑去东拍来西拍去,有的支起画板,长时间蹲在一个地方,目不转睛,有的转了几圈后便文思翩翩,下笔如有神。然而,我读过好多有关江南古镇的文章与诗,读来读去好像只读到了八个字:古朴、温婉、典雅、别致。这难道是江南古镇的全部吗?不,那只是皮毛罢了。所谓“粉墙黛瓦,小桥流水”,也只是我们肉眼能够看到的风景,请注意,我说的是风景而不是意境。要真正领略古镇的意境即有意之景,你就必须深入到古镇的内部,古镇历史上的那些耐人寻味的风景大多产生在一些并不显眼的角角落落。比如说,那些小小的、长长的、窄窄的弄堂。

  该死,我怎么把弄堂给忘了。弄堂其实也是江南古镇的重要的组成部分。在过去,古镇人并不知道排屋或连体别墅这种概念,所建的房子都是独门独户的。宽度很小,一般是一、二间门面,如果有三间门面,那就要称之为台门了。现在有好多老台门,都成了各个级别的文物保护单位。房子的宽度虽小,长度却很大,特别是那些大户人家,有的竟可以达到九进十三间。于是就形成了一条条长弄堂。弄堂很窄,有些稍宽一点,有些则特别窄。那些又长又窄的弄堂像一个个又瘦又干的老人,肚子里装满了故事,或浪漫,或粗俗。可惜我不喜欢研究古镇,对那些故事并不知道多少,也讲不出个子丑寅卯来。我只记得少数几个弄堂的名字,如千金弄、香粉弄、糕点弄、柴禾弄、观音弄、酒务弄等等。这些名字肯定是有故事的,也许还积淀着古镇上三教九流、各色人等的活生生的生活内容。然而我却说不出它们的的来龙去脉。

  但我母亲知道。她对这些名字的来历了如指掌,如数家珍。在那没有电视机甚至没有收音机的年代里,母亲经常给我们讲述弄堂的故事。可问题是我们不爱听,一则是因为那是个对文化进行大革命的时代,二则是因为母亲讲得太阳春白雪。

  父亲是个下里巴人(请原谅我语法不行),他讲的弄堂故事我们倒十分爱听。父亲给我们讲了一条名不见经传的弄堂:摸奶弄。

  一听到这个弄堂名,我们便哈哈大笑。事实上这一名字的来历最简单不过了:这条弄堂太窄。一个人在这条弄堂里走的时候,如果对面来了另一个人,那么交汇时,你就得小心翼翼地侧转身子,转身时会下意识地将两只手的手掌朝外摊开,平举到颈项的位子,就像当年国民党兵向解放军投降那样。如果对面走来的是个女人,那你就得更加小心谨慎,以免碰到她的胸。当然,假如你是个居心不良的家伙,,存心想吃人家的豆腐,也可以趁机摸她一把,对方只能朝你瞪瞪眼,敢怒而不敢言。

  父亲说,的确有过这样的家伙。在摸奶弄里吃了一个女人的豆腐,那女人骂了他一声“流氓”,他振振有词地说:“谁流氓了?你怕被流氓就别在这条弄堂里走。你长得这样难看,叫老子摸老子还不想摸呢。”

  我们听得哈哈大笑。

  父亲走后,母亲放下手中的《红楼梦》,骂道“真是个下流坯子。你们别听他胡说八道。”我母亲怕我父亲,她不敢当面骂他。她怕父亲动怒,因为父亲动起怒来,骂人的声音很响,响得左邻右舍都听见。所以,只要父亲一开始讲粗话,她就拿起《红楼梦》或鲁迅小说,装作没听到。

  但我们那时就是喜欢听父亲的胡说八道,而不喜欢听母亲的阳春白雪。

  现在想起来,父亲的那些话有可能是胡诌的,因为有一次我在高峰时段挤公交车时也见到过这样的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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