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儿子的屎去见县太爷老公

  我小时候,母亲最爱跟我们谈起的,除了她爷爷,就是她爷爷的父亲。虽然她从来没有见到过她的太爷爷。事实上,不但母亲没见过他,她爷爷也只见过他两次(还在襁褓里时不算)。

  第一次是他的县太爷父亲到上海县赴任的第二年。县太爷为了让他的母亲和妻儿享享福,专门派人来将他们接了去。

  老太太见儿心切,太太见夫心切,孩子也想念父亲,于是一家人就高高兴兴地坐着县太爷派来的官船走了。

  那时候的上海,还只是个小县城。远没有现在这样繁华。船行了一天一夜,第二天上午才到达远郊的一个码头,到县衙门还得一个多钟头。县太爷怕他的母亲年纪大,身体吃不消,就先派一顶四人抬的官轿将她经陆路接走。其他三个继续坐船前往。因为县太爷不想过多的公轿私用。

  但这时候官船上已多了四个人,四个衙役。四个衙役穿着一模一样的皂色衙役服,上面有一个圆圈,圆圈里写着一个“勇”字,腰间都挂着刀。他们两人一组,分别站在我母亲的太奶奶的两侧,双手下垂,双脚并拢,腰板毕挺,脸上木无表情。

  我母亲的太奶奶坐在船里,手里抱着我母亲的爷爷。我母亲的爷爷还只有一岁多一点,在他母亲的怀里睡得很熟。我母亲的太奶奶看着两边的衙役心里直打鼓,就悄悄地问那个来接她的家仆:“他们是来,来做什么的?”

  “他们是老爷专门派来保护太太你们的。”家仆说,“太太您若不喜欢这样,可以叫他们走开。”

  我母亲的太奶奶战战兢兢地对衙役说:“那,那你们去坐会儿吧。”

  “是!”四个衙役齐刷刷地喊道。

  这一个声音很响的“是”字,把我母亲的太奶奶吓了一大跳,不但她被吓着了,我母亲的爷爷也被吓醒了,他哇哇大哭,一泡屎喷溅而出,拉在他母亲的衣服里。

  那四个衙役退到船后坐下了。我母亲的太奶奶不敢将儿子的那泡屎公开,怕他们笑话。她用右手抱着孩子,左手把衣盖提起来,弄成一个衣兜,然后紧紧地捏住不放。

  我后来问母亲:“从绍兴到上海那么长的路,还要夜间行船,你太爷爷都不派衙役来保护,都到上海了,又是大白天,还来保护什么呢?”

  我母亲说:“其实也不是什么保护。那无非是我太爷爷为了显示他县太爷的派头罢了。那时候江浙一带很安全,没什么强盗。”

  船终于行到了县衙门前。那四个衙役上岸了,又下来两个女佣,一个抱走了我母亲的爷爷,另一个一手领我母亲的大姑婆,一手搀住我母亲的太奶奶的右臂。

  我母亲的太奶奶被搀上岸时,左手仍紧紧地捏着她的衣兜。

  女佣也不敢去搀她的左手,她一定以为那是绍兴大户人家太太的万方仪态之一。

  衙门里的人见了,也大概都这么认为。

  我母亲的太奶奶终于见到了她的丈夫。她一见到丈夫就双膝跪地:“老爷。”

  “太太快请起,”县太爷连忙扶起他的太太,“夫妻之间就不要行这礼了。”

  然后,县太爷看着太太的左手,十分不解地问道:“太太啊,你这衣兜里捏的是何物呀?”

  我母亲的太奶奶苦笑着对丈夫说:“老爷啊,我这见面礼可拿不出手啊,”

  “什么见面礼?”

  “你儿子的屎。”

  “哎呀太太,你也真是的,什么样的礼物有比这更宝贵的?”县太爷大笑着说,“快让我看看。”

  我母亲的太奶奶松开了衣兜。

  “呵,好香啊。”

  夫妇俩相视而笑,其乐融融。

  吃中饭了,餐桌上的菜肴很丰盛,丰盛得让老祖宗差点晕过去。看着满桌的鸡鸭鱼肉,虾兵蟹将,老祖宗对她的县太爷儿子说:“儿呀,你这种吃法,金山银山也要吃光的呵!”

  老祖宗满脸怒气,这一顿中餐,她基本只吃白饭。她的儿媳妇虽然馋得不行,也不敢动筷子。她丈夫好几次想给他太太夹菜,但老祖宗的两道目光像两把刀子一样刺向媳妇,她只得一面朝丈夫摆手,一面拚命地藏手中的饭碗。只有我母亲的大姑婆吃得差点撑死。

  晚饭时,菜的质量和数量都减下去了,但老祖宗仍然很少动筷子,儿媳妇也仍然跟着她受罪。儿子就对她说:“母亲,您多多少少吃一点吧。天那么热,这菜到明天都得倒掉,这不是浪费吗?”

  但老祖宗不听他的。

  第二天第三天,县太爷不断地将饭菜标准降低,但老祖宗吃饭时的怒气依然一点不减。县太爷觉得无法再降低标准了,就说:“母亲呀,您儿子大小也是个县太爷,总不能叫我像对待要饭的那样对待您啊,”

  老祖宗不响了。

  我母亲的太爷爷吃惯了绍兴菜,专门雇了个绍兴厨师,他叫阿二。老祖宗就把怒气全部撒向了他。

  每当厨房里响起吱吱喳喳的声音时,老祖宗就破口大骂:“你个短命的阿二呀,我们徐家可要败在你手里了呀。短命的阿二呀,斩头的阿二呀,你不要再到厨房里弄出那么多响声好不好,我求你了。”

  过了一天,那吱吱喳喳的声音依然在厨房里响起。老祖宗就说:“唉?阿二不是死了吗?怎么又活了?阿二呀,你怎么不肯去死啊!老天爷,你就让阿二早点去死吧,你救救我们徐家吧。”

  于是阿二受不了啦。他跑到县太爷那里去哭诉。说他快被老太太咒死了,他家的十八代祖宗也被老太太骂尽了。

  这下县太爷可真拿他的母亲没办法了。算了,就依了老太太吧。次日的饭桌上,菜样大变,几乎全部带有绍兴的穷人特色。这个特色便是“臭”和“霉”。绍兴人特节俭,为了不浪费,发明了这两种效果极好的杀菌技术。

  首先是臭豆腐,味道好极了。“四人帮”之一的张春桥,曾在《人民日报》发表过一篇文章《论资产阶级法权》,他在文中说道:资产阶级思想闻起来很臭,吃起来很香,就像绍兴臭豆腐。其次是霉干菜,味道也不错。据说我们敬爱的周恩来总理生前最喜欢吃绍兴的霉干菜焐肉了,他还用这道菜招待西哈努克亲王。顺便说一句,敬爱的周恩来总理祖籍也是绍兴。这两样菜到现在还是绍兴旅游业的招牌产品。你到绍兴,只要一走进鲁迅故里,印象最深的就是闻到一股臭味,很好闻的臭味。小街上满是卖现炸臭豆腐的摊店。信不信由你,虽然是臭飘满街,但在旅游旺季的时候,要吃到这现炸臭豆腐,还得排很长的队呢。至于霉干菜焐肉,则是绍兴的著名的旅游产品,包装很考究,销路很不错。

  除了这两样以外,还有臭咸菜,霉千张,霉毛豆,霉笋,霉苋菜梗等等。

  这样,老祖宗脸上开始有了笑容。

  老祖宗岁数大了,吃过晚饭不多久便要睡了。儿子和儿媳妇服侍她睡下后,就回到自己的房里“添酒回灯重开宴”。

  也许你会问,重新再吃,就不怕那吱吱喳喳的声音惊动老祖宗?请放心,我们绍兴的美味根本用不着动用厨房,根本用不着劳驾阿二。

  真是要命,我刚才忘了告诉你,绍兴的家常菜里,除了带“臭”字和带“霉”字的外,

  还有一种带“糟”字的。绍兴是酒乡,酒糟特别多。这些酒糟除喂猪外,还用来给食物杀菌,不过它是专杀荤菜的菌的。于是就有了糟鸡、糟鸭、糟鹅甚至糟大肠等,但糟的食物并不算很高档。还有青鱼干,几十斤重的一条大青鱼,绍兴人叫螺丝青,腌制后晾干,吃起来肉质肥厚,油而不腻。再高档的就是大阐蟹,上海人最喜欢吃的,制作极简单,用清水一煮,蟹背通红,蟹黄红中带黄,蟹肉雪白,味道鲜美可口。大阐蟹并不是绍兴的特产,但绍兴人发明了一种特别的制作方法,用一只大钵头,里面倒入绍兴酒、酱油和醋,把活的大阐蟹放进去浸上几天,即可直接食用,此菜名叫醉蟹。

  而最让人叫绝的是醉虾。拿一只大海碗,倒入足足一斤的绍兴酒,当然少不了酱油和醋,然后把养在水缸里的带籽河虾捞起来放入大海碗。那虾儿开始的时候活蹦乱跳,渐渐地,喝醉了,睡着了,于是就可动筷子了。那虾儿实际上还是活的,吃在嘴里,要说多鲜就有多鲜。

  友情提示:自驾游的朋友可要注意,到绍兴旅游最好不吃那醉蟹和醉虾,我们这边的酒驾可抓得严啊。

  上面这些东西是不需要在厨房大动干戈的。

  几天以后,老祖宗吵着要走了。她说家里还有一大摊子事呢。房租要收,酒坊也要去检查。但这些并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她觉察到了有情况。她可能是从她儿媳妇的脸上觉察到的。因为她儿媳妇的脸变胖了,变红润了。这还了得?女人嘴馋要烂人。不过老祖宗还算开通的,她没有揭穿他们,她得给她的县太爷儿子留点面子。

  所以,老祖宗吵着要走了,坚决要走了。

  县太爷拗不过她,只好派人送她们回家。

  我母亲的爷爷第二次见到他老爸时,已经是五年以后了。

  那一年,我母亲的太爷爷要调走了,要调到福建的某个县去做县官了,到底哪个县,就连我外公外婆也说不清,反正是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他赴任前,回了一趟家乡。我母亲的太爷爷这一次回乡,全家人很不高兴,整个徐府上下,弥漫着一股生离死别的气氛。

  尽管如此,风光倒还是蛮风光的,毕竟是县太爷还乡,依照礼数,当地的官员,乡绅,土豪,以及一些有头有脸的人都来捧场,收的礼也不少,下至土特产,中至绫罗绸缎,上至金银财宝。有个土财主,居然还送来了三个妓女。呸,你当我母亲的太爷爷是谁了,他可是活着的柳下惠啊。他当即就挥挥手叫她们走,并给她们每人发了二两赏银。

  有一次,我母亲说到此事的时候,我父亲刚好在家,他很吃惊地说:“既然不收下,发什么赏银呀。味道都没尝就给她们银子,怕银子会过期是吧。”

  母亲向他投去鄙夷的一瞥。

  然而,我对县太爷的这一举动倒也有点想法。这不是多此一举吗?或许,当他扬起手发赏银的时候,他觉得很得意。多么的风流,多么的潇洒。

  最后,我母亲的太爷爷走了,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两年后,他死在了任上。他是因脑溢血突发而死的。

  我母亲与她的爷爷同岁死,与她的太爷爷患同一种病死,看来这命运是有点弄人,由不得你不相信。

  我母亲的太爷爷很可怜,由于官做得清,没钱,死后连尸体也运不回来,只好埋在他乡。

  我母亲谈及这点,感叹不已。

  早在我母亲的太爷爷考中进士去做县太爷时,老祖宗就给他和我母亲的太奶奶做好了棺材,是用名贵的楠木做的,而且不是用木板拚起来的,是用一整棵树凿成的。可惜县太爷没福气,用不上。他的太太却一直活到九十五岁,但她也没有用这楠木棺材。她生前特意吩咐,老爷没用它,我可不敢用。那两具楠木棺材后来到底是怎么处理的,我不知道。我母亲也不大清楚。

  过了一年,老祖宗也死了。有人说,她是怕她的儿子在异乡太寂寞,陪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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