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949年的5月,伴随着“解放区的天是晴朗的天”的欢快而热烈的歌声,绍兴解放了,东浦解放了。
人们以极大的热情迎接解放,迎接解放军的到来,迎接新政府的诞生。镇上组织了宣传队,腰鼓队,秧歌队,还组织了舞龙舞狮队,我们东浦的舞龙舞狮历来是全绍兴最棒的。人们贴标语,喊口号,放鞭炮,点灯笼,欢歌笑语,载歌载舞,敲锣打鼓,龙腾虎跃,一句话,自从盘古分天地,东浦镇从来没有这样热闹过。
我母亲当时正在读初中,也参加了学校组织的秧歌队。母亲的热情也非常高涨,尽管她不知道解放对她家来说意味着什么,尽管她从她父母,她的大姑婆等人的脸上看出了他们内心的惶恐。是啊,他们有理由惶恐,虽然他们家没有田地,也没有多少家财了,但她们家的历史太复杂。做过县太爷的太爷爷就不去说他了,光说她的爷爷,就做过国民党政府的副乡长,共产党会怎么对待她们呢?
但我母亲迎接解放的热情依然高涨,发自内心的高涨。这里有她小姑的作用。
我母亲的小姑,就是我外公的小妹,比我母亲只大了十岁。我母亲的小姑也是个才女,年纪轻轻就做了小学校长。当解放大军还没打过长江的时候,她就开始联络一些人做迎接解放的准备了。她很喜欢她的侄女,认为她的这个侄女聪明好学,将来会有出息。所以,她在还没有解放的时候,就对我母亲讲解放的意义了。小姑说,共产党闹革命的目的,就是为了解放劳苦大众,就是为了解放全人类,就像菩萨一样,菩萨不是讲要普渡众生吗?所以,我们不能只看到自己的家。我母亲很崇拜她的小姑,对她说的话深信不疑。而且,我母亲读高小时就已经开始读鲁迅的小说和文章了,她从鲁迅的小说和文章里就隐隐约约觉得这个社会是人吃人的社会,应该推翻。
我母亲后来对我们说:“我估计我小姑是个地下党员,至少也参加了进步组织。”
然而,当解放的那一天真正到来的时候,我母亲的小姑却没有参加任何活动,因为她病了,她受了一场突如其来的惊吓。
我父亲也回到了他的家乡。父亲是4月里才回到家乡的,还不到一个月,他的家乡就解放了。他在外地给地主放牛,那地主对他很凶,所以他只给他家放了一年的牛,就逃走了,独自逃到大城市杭州去打工。那一年,父亲16岁,父亲的胆子真大。
在杭州,父亲进了一家特色菜馆,给厨师打下手。菜馆老板本来是不想收他的,但父亲当时钱已用光,饥肠辘辘,菜馆子内飘出来的肉香鱼香诱得他馋涎欲滴。于是,他对老板说,只要管他吃住,一分钱不要,给他白做。老板想了想,觉得合算,就把他收下了。
父亲在那家特色菜馆里只做了一个月,竟奇迹般地只凭一双眼睛就学会了好几种特色菜的做法,又过了一个月,竟又奇迹般地在厨师生病或有事不在的时候可以代替他上厨了。我想,这或许是因为父亲这人特聪明,或许是因为他从小饿肚子,对吃这类东西特别感兴趣。
于是,老板很高兴,开始对他另眼相看,并给他发工钱了。
有一天,当地的一位流氓大亨,赌场老板来菜馆定了一桌酒水。菜馆老板对此非常重视。临上菜前,他亲自进厨房检查,当看到店里的一只招牌菜“砂锅炖鸡”时,大吃一惊。砂锅里的那只鸡太小了!砂锅那么大,鸡汤那么满,那只小小的鸡显得很委琐。
“你叫我怎么拿得出去啊!”老板指着厨师的鼻子骂。
厨师默然不语。
“这下可叫我怎么办啊!”老板骂过后,便急。那流氓大亨可得罪不起呀,他一不高兴,
是要砸馆子的啊。而重新去买,显然又来不及了,客人都已经到了。
老板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正在这节骨眼上,父亲说:“老板您别急,我有办法。”说着就从柜子里拿出刚做好的饺子。南方人的饺子不同与北方人的不一样,特别的小巧玲珑。父亲往砂锅里放了二十来只饺子,饺子在鸡的周围翻滚,整只砂锅立马好看起来了。
老板的心情也有所缓解了。
更让人称奇的是,我父亲从来没上过学,可他居然悄悄地在老板的耳边说:“上的时候就说它叫‘百鸟朝凤’。”
“百鸟朝凤”,多好听的名字。
果然,客人们见到这道菜时,纷纷叫好。
这“百鸟朝凤”后来成了菜馆里的又一只招牌菜。
于是,老板就把原来的那个厨师开了,叫我父亲取而代之。老板将自己所有的绝活毫无保留地教给了我父亲,并一再给他加工钱。老板怕他跳槽。
在菜馆子里的那些日子里,正是父亲长身体的时候,菜馆里吃得好,油水足,父亲生长发育得很快。父亲变得又高又大,就像他的父亲当年那样。父亲的脸也胖了,脸色白里透红,散发着青春的活力。
我父亲的姐姐,我的姑姑说:“那些日子,你父亲长得可好看了,就连老板的女儿也看上他了,老板本人也中意。只可惜没有缘分。”
可是,几年以后,父亲却离开了那家特色菜馆。
我母亲说得一点没错,我父亲小时候虽然吃尽地主的苦头,可他的内心深处却一直想当地主。
由于父亲当了几年掌勺厨师,他又十分的节俭,积攒了不少钱。他估计拿着这些钱回家,能买二亩田,还可以买一间屋。然后,用那二亩田做基础,通过一年又一年的勤俭节约,艰苦奋斗,让那二亩田变成二十亩,二百亩,成为地主。做厨师并非他的理想,做地主才是他梦寐以求的。
但这只是我父亲自己说的,我姑姑的说法和他有所不同。姑姑说,我父亲离开菜馆子后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在那里又呆了一年。
但不管谁的说法对,反正我父亲在1949年的4月份回家了,而且带着不少钱,而且准备买田买屋。
问题是父亲并没有用上他的那些钱,他回家不久,他和我奶奶就分到了二亩田和三间屋,这已经超过了我父亲当时的愿望。看来,这天上掉馅饼的事还真的不是没有。
父亲也以极大的热情参加了解放后的活动。他没有文化,也不会唱歌跳舞什么的,他加入了民兵队,抓坏人,斗地主恶霸,维持治安。然而,他与我母亲不一样。我母亲的热情主要来自于那些大道理以及她对那些大道理的理解,而父亲的热情则完全出于他所得到的实际利益,具体点说就是那二亩田和三间屋。因此,两个人的境界也不一样。
跟你作个对比吧。
解放的第二年,朝鲜战争爆发,政府动员老百姓捐款捐物,捐飞机大炮。还要求大家
购买“胜利公债”。我母亲不仅将自己的所有零用钱都捐了出去,还积极动员她的父母亲戚购买公债。而我父亲往往对这种事退避三舍。有一天,有人来动员他买胜利公债,他问:“要多少?”
当对方说出一个数字后,父亲惊讶地说:“啊,要这么多?胜利公债都要这么多,那败利公债呢?”
对方听了十分气愤,跑回去向政府报告了。
于是父亲被叫走了。被狠狠地训了一顿。好在我父亲三代贫农,苦大仇深,要不然,很有可能被打成现行反革命的
然而,我父亲终于没有做成他的种田发家梦,原因便是朝鲜战争的爆发。那一年,父亲应征入伍了,成为了一名光荣的中国人民志愿军战士。
我父亲那时对当兵是很不情愿的,因为他还在做着种田发家之梦。但父亲出身贫苦,根红苗正,身体又长得高大结实,他不去当兵谁去当啊。父亲没办法,只能走。不过,政府也对他承诺:“家里的田你放心,我们会派人替你种的。”
父亲后来很原意跟我们讲他当志愿军的那段历史,虽然他并没到朝鲜,并没见过美国佬和李承晚的兵。
父亲说,那一天,他们的队伍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到了鸭绿江边,正要过江,突然通信员飞马跑来,一路高喊:“停止前进!停止前进!”
为什么?
往回走。
去哪里?
去北京。
做什么?
挖地道。
父亲感到很遗憾。他说,要是那命令晚来几分钟,部队就过江了,部队一过江,就到了朝鲜了,那可是十八头水牛也拉不回了。
当然父亲也感到欣慰,他说,到了朝鲜就由不得你啦。脑袋就挂在裤腰上了,子弹又不长眼睛。我要是死在朝鲜,就像你妈的太爷爷那样,连尸体也拿不回来了。父亲说话时总不忘刺我母亲一下。
父亲还说,如果我死在朝鲜,就没有你们这些人了。
此话倒不假,不要说死在朝鲜,就是他跟我母亲晚结婚一天,也可能没有我们了。我记得作家毕淑敏在她的一篇文章里曾说过这个话。我也记得有一首流行歌曲就这么唱的:“我来自偶然,像一粒微尘。”
是啊,人的一生就是由一个个偶然构成的。
我不知道我母亲听了这些话后将会作何感想。
父亲虽然未能进入朝鲜战场,但对这段经历依然自豪。
父亲说,不要小看挖地道,我们是在北京挖啊。北京是首都,祖国的心脏。我们为什么要挖那地道?是为了保卫首都,保卫党中央,保卫毛主席。
我母亲在背后这样说:“不就是做个地老鼠吗?有什么好光荣的。”
我父亲还十分骄傲地对我们说,他曾经在地道里见到了朱德总司令。父亲说,那一天,大家正在挖地道,突然进来几个全副武装的士兵,将他们一个个全都赶进了一个斜洞里。他从斜洞里往外望,借着地道里微弱的灯光,他看到了朱德总司令在聂荣臻总参谋长的陪同下走进了地道,朱总司令身材魁梧,聂总参谋长身材瘦长。
呵,原来是偷偷地见到的,我们兄妹们听了,暗自觉得有点好笑。大妹说:“爹何不说他见到了毛主席呢?反正我们也不知道。
三年以后,父亲从部队转业,但他没有能够继续他的种田发家之梦。他被分配到了杭州的一家大型国营企业,当了一名工人。由于当了工人,他的田被收回了。对这件事,父亲一生都痛悔不已。他说,他这一生最后悔的的就是两件事,一是娶了我母亲,再就是这件事。到底是何事,请允许我后面再说。
那年,父亲来到家乡。这一次回乡,父亲很有一些荣归故里的味道。
此时的父亲已经不是彼时的父亲了。
此时的父亲已不再是彼时的那个人见人厌,没人管的流浪儿了。此时的父亲已是一个光荣的转业军人,而且当了工人,成了工人阶级的一员,而工人阶级领导一切。
此时的父亲已不再是彼时的那个捞人家黄菜叶,掸人家米糠,拾人家麦穗和稻穗的穷小子了。此时的父亲很有钱,他有当年在菜馆子里积攒下来的存款,有一大笔部队的转业费,还有当工人后每个月可观的工资收入。
此时的父亲已不再是彼时的委琐的放牛娃了。此时的父亲身材魁梧,仪表堂堂,相貌出众,人见人爱。
父亲有一天走在街上时,看到了我的母亲。
而此时的我母亲也不是当年给她爷爷捶腿的小姑娘了,此时的母亲已成了大姑娘,益发出落得漂亮了。她身材苗条,气质高雅。
父亲心中一动,全身的血在往上涌。他一定想起了他去做放牛娃前,所见到的在徐家大台门前的那一幕,也一定想起了他当时心里说的那句话。
父亲完了,父亲没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