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在家里又躺了三天。在那三天里,母亲变得越来越年轻,越来越美丽。她容光焕发,体态丰盈,原来像老尼姑一样的又黄又黑的皱脸换成了漂亮的少女般的脸,粉嫩粉嫩的,如同我儿时眼中的青春美貌的母亲。
朋友,不要以为我是因悲伤过度而在说胡话。我没骗你们,我真没骗你们。我对天发誓,真的没骗你们。
母亲脑袋里的血管已有多处裂缝,就像有多处裂缝的自来水软管,她的血一刻不停地在渗漏,也像水在自来水软管的破裂处一刻不停地渗漏。母亲的脑袋像一只水斗,但这水斗太小,已装不下不断渗漏的血。于是,如同水往低处流,那血也通过各个渠道包括毛细血管慢慢地往下流。先是流到脸上。于是,母亲的又老又黄又皱的脸变成了粉红色。接着,又流向躯体,流向双臂和又腿,流向十个手指和十个脚趾。母亲全身的任何地方,每个角落,都变成了粉红色。
虽然母亲的盐水瓶里有消炎药,可这哪里抵挡得了细菌的猛烈的火力。细菌们在母亲的体内狂欢。并发的炎症让母亲的体温上升到了摄氏42度,填满了母亲脸上的沟沟坎坎,丰腴了母亲身体的角角落落。
于是,母亲恢复了美丽,恢复了青春。
第三天,母亲的呼吸变得局促起来。母亲准备走了。母亲是应该走了,她已经用生命的最后一点能量对自己做了最后的化妆。母亲带着尊严来到这个世界,现在她又要带着尊严走向另一个世界。
大家连忙给母亲换衣服。我们给母亲换上了她最喜欢穿的黑色的翻领外套,里面配以白色的衬衫。黑色的外套,白色的衬衫,衬托着母亲粉红色的脸,使母亲显得更加端庄,很像当时的知识女性的形像。而知识女性,是母亲少女时代的追求。
还缺少一顶帽子。要知道母亲的头皮还是光着的。但我们怎么找也找不到,因为母亲不喜欢戴帽子。我们叫来父亲,让他帮我们找。父亲翻箱倒柜,终于找到了一顶草绿色的八角军帽,就是毛主席长征时戴的那种军帽,很漂亮。那是文革期间武斗那阵子,父亲的单位里发的。当时,给每个人,包括职工家属都发了一套军服。女人们穿上这套军服,普遍肥大,十分难看。但母亲身材好,穿着极为合身。有人说,我母亲穿着这套军服可以上《人民画报》。
《人民画报》是那时全国最有名的画报,发行量极大。
黑、白、红、绿,我们把母亲打扮得花枝招展。
当然少不了花。我们在母亲脸旁放满了黄色的桂花,金秋十月,正是丹桂飘香的季节。
还有玫瑰花,母亲这辈子最后听到的歌声是“九百九十九朵玫瑰”。
在母亲躺在家里的三天里,父亲仍然在当他的收发员。不过,他每天都来家里转一转,他好像也没说什么话。我的印象中他似乎只说了一句:
“怎么这么快?像杀鸡似的。”
父亲反来复去地就说这么一句。
傍晚,我们在吃晚饭时,小妹急匆匆地从母亲房里跑出来对我们说::“妈快不行了。”
大家赶快放下饭碗,来到母亲的床边。
母亲的呼吸变得非常短促,像一个人做了剧烈运动,体力已到极限,刚停下来时的那种呼吸,或者像突然受到惊吓后的那种呼吸。与其说是呼吸,倒不如说是喘息。
我用拇指和中指捺住母亲的手腕,母亲一分钟的心跳竟达到二百次之多,就是一个正常人也哪里受得了心脏的如此猛烈的跳动。
母亲你别紧张呀,天堂或许比人间更好。
小舅叫我们大家在母亲床前依次序站成一排。按我们这里的风俗,长辈一断气,小辈们必须一齐跪下去,并声声呼喊逝者。我们以及我们的儿女都照小舅说的做了,依次站在母亲床前,等待着与母亲告别。
父亲也来了。他站在我母亲的脚后,两只眼睛正好对着她那张粉红色的瓜子脸。我想,父亲这时一定回想起了年轻时的母亲。那张粉红色的瓜子脸正是他当年日思夜梦,并挖空心思想得到的脸。那时,刚刚解放,母亲穿着列宁装,模样跟现在差不多。
母亲的呼吸忽然变了。由原来的短促变成了绵长。每呼一下都要延续很长时间,然后,稍停一会,又长长地呼出一口。与其说是呼吸,倒不如说是在叹息,在深深地叹气。
二姨走过去,俯下身子,在母亲的耳朵边轻轻地说:“姐,你叹吧,叹吧。把你心中的恶气全都吐出来吧。”
父亲恶狠狠地瞪了二姨一眼,他知道二姨是在说他。但他没说话,我知道他是在强忍怒火。或者,他是不敢发怒,他一定清楚,这个时候如果发怒,会成为众矢之的的。
母亲的呼吸忽而又变短促了,比刚才还要短促,如同一个已精疲力竭的爬山者。母亲的确精疲力尽了,她已累得满头大汗,我看到她那件白衬衫的领部已经湿了。小舅叫我们把氧气拨了。
“让她早点休息吧。”小舅说。
我们拨掉了氧气。于是,母亲的呼吸又变长了,由局促的喘气变成了恨恨的叹息。所不同的是,这次母亲的叹息已很微弱了,而且越来越微弱,越来越微弱。有一回,母亲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后,停了一阵子。小舅以为要咽气了,准备命令我们下跪。可是他把手刚举起来,又缓缓地放下了。
因为母亲的气又上来了。
母亲在黄泉路上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一步三回头。
小舅对我们说:“你们都对你母亲说句话吧,让她放心地走。”
我们照小舅说的做了。
“妈,你放心地走吧,我们一定让我们的孩子好好读书,让他们将来有出息。”
“妈,你放心地走吧,你走后,我们兄弟姐妹一定和睦相处,相互照顾。”
“妈,你放心地走吧,每年的清明和冬至,我们会来看你的。”
“。。。。。。。。。。”
母亲的呼吸更微弱了,但依然不肯走。母亲喘得大汗淋漓,我们既伤悲又焦急,我们无计可施,只能眼巴巴地看她独自在黄泉路上挣扎。
突然,我大妹忽然想起了什么,他走到父亲身边,轻轻地对他说:“爹,你好不好出去一下?”
父亲怔了一下,呆呆地看了看我二妹,仿佛明白了什么,竟很听话地走了出去。
父亲真懂事。
父亲前脚刚走,后脚母亲就咽气了。刹那间,母亲那粉红色的脸转成了惨白。
我们大声呼喊,我们声声痛哭。
父亲没有回屋,他站在外面发楞,脚底下像生了根。我不知道父亲在想什么。他也许在想:“你真的这样恨我吗?真的这样恨我吗?”
我也不知道这是真的还是巧合。大妹坚持说是真的,小妹不置可否,我哥说是巧合。我宁愿相信我哥的说法,因为我不想让母亲带着恨进入她的极乐世界,我也不想让父亲在他余下的生命里一直对此耿耿于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