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我曾应聘过北美一所大学文学系讲师的工作。系主任是文学博士,亲自面试我。显然,他对中国文学是有所了解的,面试时,他向我提了不少有关这方面的问题。整整一个下午的面试后,他告诉我,我被雇佣了,需要在24小时之内通知他是接受还是不接受这个工作。我临走时,他突然冷不防地问了一句,“我很好奇,中国当代为什么没有伟大、杰出的诗人呢?”
面试结束,刚刚轻松下来的我,被他的问题又吓了一跳,喃喃地说,“这……中国当代好诗人也不是没有啊,像徐志摩、卞之琳、顾城、海子等,都算是好诗人呀。”
他笑眯眯地答道,“我看过他们的一些翻译作品。他们也许算是好诗人,但不算是伟大的、杰出的诗人,因为他们没有感动世界。倒是中国古代的诗人比较不错,像陶渊明、杜甫、李白什么的。中国当代的诗坛,在国外几乎没有什么声音呀。为什么中国没有西方那样的诗人呢,像纪伯伦、叶芝、狄金森、弗罗斯特、夸西莫多、米沃什……等等,那样伟大得令人一提就肃然起敬、禁不住激动起来的诗人呢?”
我当时因要赶回温哥华,随便回答了他几句就走了。而今,10多年过去了,这个问题仍然萦绕在我心头:中国当代为什么没有伟大、杰出的诗人?诗人们,难道你们不觉得这是个值得深思的问题吗?
近几年,我好好地研究了一下中外诗歌,发现当年那个系主任说的并不过分——中国当代诗坛的确没有特别伟大、杰出的诗人。
在海外,我认识不少华裔诗人。他们有些用英文创作,有些用中文创作,也有一些边做翻译一边写诗。跟这些诗人谈诗时,我发现他们一致异口同声:“对我影响最大的是西方诗歌,而不是中国的新诗。”有几个诗人朋友甚至明确地告诉我,他们从不读中国内地的诗。为什么对中国内地当代的诗歌这样排斥呢?有的说:“中国当代诗歌不够成熟、也不够深沉……”有的说,“中国当代诗歌太僵硬、太政治化……”有的说,“中国当代诗人太讲究形式,喜欢玩文字游戏,但诗歌本身并没有多少内涵……”
我并不像这些诗人朋友们那样走极端——完全置中国新诗于不顾。但是,扪心自问,我也得说,比起中文诗歌,我的确更喜欢外国的。
那么,中国当代的诗歌,到底失败在什么地方呢?我好好地思考、观察了一番,最后总结出两点:第一,中国当代诗歌的题材、视野过于狭隘,过多地侧重于情感、伤痕、忆旧、琐事、历史事件;第二,中国当代不少诗人过于媚俗。
现在,让我先来阐述一下第一点:到底什么是诗和诗人?
先看看几个著名诗人是如何给诗和诗人下定义的吧。
亚里士多德说:“比起历史,诗更哲学,具有更高的价值,因为诗更倾向于表达普遍性,而历史则表达个别性。”
爱默生说:“真正的哲学家和真正的诗人,是一体的,美即为真,真即为美——哲学家和诗人两者的共同目标。”
雪莱说:“诗撩起世界隐秘美丽的面纱,让熟悉的东西变得陌生起来。”
R.S。托马斯说:“通过心灵,到达理性这一层,可谓诗歌。”
许多西方的诗人都对诗和诗人的定义做过诠释。这里不一一赘述。仔细看一看这些定义,我们不难发现一个共同点,即西方的诗人们认为诗歌是美丽的、真诚的、哲学的、理性的、有普遍性的。
中国当代的很多新诗,却并未做到这几点。有的甚至还跟上述精神完全背道而驰:不美、不真、不哲学、不理性、没有普遍性。
中国当代有美的诗歌吗?当然有。我相信:身在汉语环境的内地诗人们驾轻就熟的语言表达,是我们这些海外诗人所望尘莫及的。这,是令人羡慕的一点。可是,语言仅仅是诗歌的一个环节。诗歌的哲学思想,却是它的灵魂、芳香所在。如果一首诗歌没有灵魂,语言再美,也只是一个空架子而已。
我说中国诗歌题材、视野狭窄,不是没有原因的。我们随便浏览一下中国当代的诗歌,就不难发现:它们绝大多数都属于情感型或生活型,爱情、爱国、怀旧等等,为诗歌最明显的主题。中国诗坛看起来热闹非凡,各种各样的诗人也层出不穷。但无论这些诗歌表面多么富有个性,它们总是有着浓厚的抒情性,平铺直叙描写日常生活、社会现象的痕迹非常明显。
所以,我对中国当代诗歌的大体印象是:它们跟现实太近——要不白描描述现实,要不从生活感受中直接抒发情感,诗歌明显缺少求知性、寓言性、宇宙性。
中国当代诗人也不是没有受外国诗歌的影响。随便问一问,你们就会发现,大多数中国诗人都有几个自己钟情的外国诗人。可我觉得他们大多数只是在形式上学习外国诗人,而不是在精神实质上。他们的诗歌极少涉及哲学、环境、自然、灵魂、宇宙这些大的命题。用一句话来概括,那就是,中国的新诗太小家子气,还没有脱离无病呻吟风花雪月的闺秀味。
当然中国也不是没有关切社会反映现实生活的诗歌。我研究了一下现在的打工诗和所谓现实主义风格的诗歌,发现它们大多仍然是局限于某一个行业,某一个地域,某一个特定的历史事件等等。所以,它们依然是狭隘的。诗歌如果过分依赖于某一段社会环境,就很容易变得政治化或时事化。特定的时代和生活背景一过,就毫无生命力可言了。
诗歌,可以用来抒发感情,可以用来写生活、社会中发生的事,也可以用来表达诗人的社会责任感。但创作时,要跟生活和社会拉开一点距离。归根结底,诗歌的本质是“精神”,而不是情绪。如果诗歌仅仅拘泥于个人的特别感受、感情或局部环境而不能自拔,那诗歌就不可避免地受到束缚,它的立意和颜色会变得苍白,就没有亚里士多德所说的“宇宙性”了。
做一个好诗人,不仅仅要有一颗生活心、社会心,更需要有一颗宇宙心。我们回头看看,历史上的老子、庄子、陶渊明等等,都算是有宇宙心的作家、诗人、哲学家。他们的宇宙心,体现于他们的大爱及其天人合一的思想上。为什么历史跨越了这么多个世纪,而中国诗歌的视角反而在变窄?为什么诗歌中的宇宙精神竟然在退化?中国文学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小家子气起来?看看现在的诗歌,有多少诗歌体现了作者的人文、哲学思想?读了这些诗歌,能了解到作者的人生观、哲学观、宇宙观吗?有多少诗歌在探讨人类意识与现代社会、自然环境的冲突?有多少诗歌在寻求、分析真善美或者灵与肉的关系?
现在来阐述第二点:中国诗人的媚俗。
我说中国诗人媚俗,首先来源于我自己的直接经验。我有一些内地的诗友,有几个还颇有名气。我跟其中几个也有些电话、书信来往。跟他们交流时,有时也会有些快乐的火花。但我发现,他们对外国诗人、诗歌的了解,都限定在那几个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身上。我对这点很惊讶,除了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还有好多好多伟大、杰出的诗人和诗作啊,如果完全不读,岂不是太可惜了?而这些朋友,对于国内的诗人,似乎也仅仅关心那几个赫赫有名的大家而已。有几次,我跟他们提到几个我有些喜欢但名不见经传的中国当代诗人,他们惊讶地问,“你怎么会知道他们的?怎么会去读那些无名小卒的东西呢?”
无名小卒,如果写得好,为什么不可以读一读呢?
有一个诗人朋友告诉我,她痛恨上网,总觉得上网特别累。我问她为什么,她说老要去逛人家的网站,太累了。我说,这个你完全可以自己掌握呀,累了就别看呗。“不看?”她说,“人家来捧了我的场,我得礼尚往来回报他们呀。我要不闻不问他们,他们哪还会再理我?”
我不禁摇头悲哀,什么时候诗歌也到了需要人家捧场的地步呢?就因为人家说喜欢你的诗歌,你也非得喜欢他的?试问,如此一来,你作为一个诗人的起码的真诚,到哪儿去了?我现在明白了,所谓的“人气”是如何来的了。
再看一看某国际华文诗歌大赛,乍看上去,这是一个为诗人们提供的创新式的对话平台,里面新老诗人济济一堂,热闹、风光得很。我自己因为好奇,也报名了。但很快,我就发现,这里也是个充满媚俗气息的地方。大家拉帮结派,你吹我捧,四处找好友,找靠山,找关注,结成一个恶俗的关系网。当稍有名气的某人或某评委贴一篇什么东西上去,无论它多么平淡无奇,大家一律乱哄哄即时跟上,赞贴纷纷。
诗人应该代表社会的良心,是权势的挑战者,而不是它的依附者。要求诗人崇高也许有些过分,但诗人至少应该以追求精神、心灵、真理、美为目标。否则,一个低级浅薄,见风使舵,以追求物质、权势、名利为荣的人能够写出什么深刻、震撼人心的作品出来呢?另外,艺术变得如此低俗,它本身还能够被称为艺术吗?
作为文人,尤其是诗人,是应该有些高傲的。不过,诗人的高傲,应该体现在做人的骨气,和对自己作品的严格要求上。而不应该体现于拥有人气和对自己作品的满足上。我们只应该对作品负责,而不应该去取悦任何人。违心地去巴结、奉承人家的作品,只为了获得某人对自己展开一笑,这绝对是诗人的大忌。它不但扭曲了诗人的人格,也严重影响了诗歌的健康发展。
诗人永远是社会的一个少数族群,这是毋庸置疑的。但越是因为少数,越是珍贵。而这个少数族群作为一个共同的集体,所应承担的责任是什么?就是用他们的诗歌向物欲横流的社会吹一缕清新的风;就是用自己清高的精神和作品来抵制权势和诱惑;就是让那些得过且过的民众,静下心来瞥一眼自己的灵魂;就是将整个民族的灵魂提升到一个更高一点的层次;就是像医生一样给唯利是图的人动一动手术,唤起他们的善心、童心和良心……
我相信,西方诗人及其作品之所以走在了中国的前面,有一个主要原因就是他们比较甘于寂寞,安贫乐道,甘愿做边缘人,甚至以此而自豪。他们的诗歌也因此比较容易跳出个人的圈子,而用一种更广泛更幽默更哲学的眼光来看待人类、地球、宇宙。人云亦云,努力去迎合主流,这在西方诗坛是不可想像的。
总而言之,在我看来,中国当代诗歌最大的缺点第一在于它缺乏独创性和广视角的求知精神、探索精神。另一个缺点则是大多数人的诗德:追求华而不实、迎合大众口味,诗人不以追求质朴、宁静、高贵的胸怀为荣。如果不改变这两点,中国的诗歌很难有什么大成就,更不用说产生伟大、杰出、走向世界、感动世界的诗人了。庄因
(限于篇幅,本文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