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孙金环
夜,好深沉,好宁静。
秦舒做好最后一个样品,换下白大褂,穿上那件乳白色的羊毛套衫,那支金色的项链在她那洁白的服装上显得光彩夺目,尤其是那颗金鸡心,更是闪闪烁烁,精巧可爱,这是她祖母在她20岁生日送她的礼物。
她推着自行车,走出化学大楼。一路上微风习习,路旁的树枝也在轻轻的摆动,似乎在向她频频颔首。她倦怠的骑着车,是呵,今天她确实累了,整整十几个小时的工作。为了卓萍,卓萍,她脑子里立即映出了一张年轻秀气的面容,那时她中学时代的同学,现在是同一化学室工作的同事,可谓是老相识了。今天下午,秦舒刚要下班,看到卓萍满面通红的来上班,一问才知道她发了一整天的烧,因一时无人替班,她便主动承担了她的工作,让卓萍回去休息。
人是应该有点互助精神的。秦舒想,尽管今天很累,但自己毕竟做了一件对人有利的事情,她骑着骑着,忘记了疲倦,忘记了此刻已是深夜时分在小巷里行驰,独自悄悄地观赏着被夜色笼罩的古城,嘴里轻轻地哼起了“月朦胧,鸟朦胧”的曲子。突然自行车晃动了一下,她忙刹住车,还没等她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只觉得颈部被什么东西猛地一拉,她受惊的从车上跌了下来。与此同时,她听到了一个男性的低低的惊呼声。她倒在地上,完全失去了镇静感,脑子里全被恐惧占得满满的,那颗心几乎跳到了喉咙口。今晚完了,她只想着这一点,今晚完了。她额头冒着冷汗,双手冰凉冰凉的,像个木乃伊般的坐在地上,分明在等待恶神的判决。此刻,她听到了一个完全出乎她意料的声音,那是带着颤抖、惊慌而又悔恨万分的声音:“请……请原谅,我……吓着你了,我只是一时冲动,我……也是没办法,请原谅,我并非坏人,我真后悔。”说完,转身就跑。
秦舒又如做了一个噩梦,一下子清醒过来,这才觉得颈部在隐隐作痛,轻轻用手一摸,呵,项链还在。她慢慢地爬起来。“哎哟!”那左脚像失去骨架似的狠狠一拐,又坐倒在地。怎么办?她咬着牙,使劲的站了起来,俯身去扶车子。然而,车子已被人扶了起来,她仰起头,借着一丝淡淡的路灯光看去,在她面前的是一张何等年轻的脸。她惊慌的看着他,即刻发现,那双大大的眸子里,充满了羞愧,痛楚与苦涩。她的惊慌减少了。然而,她不明白,眼前这位同龄人究竟要干什么?于是,她听到了一个沉沉的,凄苦的,带着满腹悔恨的声音:“我……我是来请罪的,我不该这样负罪而去,我想,你一定把我当成坏人了,如果你能有一点点相信我的话,那么,让我送你回去,我知道,你的脚一定不能走路了。
“不,我自己能回去,你走开。”她不知道那人葫芦里卖什么药,刚才那样凶狠的抢她的项链,瞬间却又变得如此慈善,她心慌,紧张。此刻,只有一个念头,只想一个箭步奔回家,她忍痛推起车子,刚跨了一步,那右脚又死命一拐,“哎哟”痛的差点儿摔倒在地,幸亏那人赶紧扶她。
“算了,我推你回家吧,你若不信,我可把工作证压在你这儿。”说完从口袋里掏出工作证,在她面前打开,那里面确实是他的工作证,他把工作证往她手里一塞。她退还了他,但她听到了一个既低沉又带有命令似的声音:“上车吧。”她乱了分寸,不知如何办才好,可眼下那该死的左脚实在痛,要想一个人回家确实不行。无奈,只好随命运摆布,坐上了车。
一路上,无话可谈。他静静地推着车,她默默地坐在车后,脑子已渐渐镇静下来。她想问问清楚,但又无从开口。
良久,他开口了,那声音是低沉的,沙哑的,语气中充满了怨恨,悔恨中夹着苦涩。
他叫叶涛,在市电力局工作。两年前,经人介绍认识了一位女朋友。本定下半年结婚。只是她母亲是个见钱眼开的人,给叶涛开了个结婚用品清单:高档家具,进口彩电,冰箱,录音机等等。为此,叶涛到处奔波,为了凑合这笔钱,用尽了自己的积蓄不算,连父母给他准备的积蓄都用完了。然而却还差一只彩电的钱,怎么办?他知道那未来丈母娘的脾气,如办不到这些,婚事肯定被搞吹。再说他女朋友是邻近有名的孝女,凡事总是护着母亲说话,而叶涛是个重感情的人。无奈,只好让母亲出面去借,终于借到了钱,又想尽办法托人买了日本产彩电。这下总该满足了吧,叶涛想。于是,便兴冲冲地赶到女朋友家,要求领结婚证,谁料她母亲竟说:“要结婚,可以。女儿总不能光着脖子出嫁,得在一星期内拿出一支带金鸡心的项链来,否则就算。刚才有人来说亲,仅彩礼就有6000元,我女儿总不能跟你去受罪吧。”几句话,把兴致勃勃的叶涛给击倒了。
今天是期限的最后一天,叶涛苦思冥想地独自散步,整个脑袋都被那支金项链烦得昏昏沉沉的,刚才他遇到秦舒一看到那带着金鸡心的亮晶晶的金项链时,竟失去了理智,不顾一切的做了这件傻事。就在秦舒从车上跌下来的当儿,他立刻清醒了,知道自己做了错事,后悔极了,急忙向她认了错,但又怕被人知晓,慌忙逃走了。但没跑几步,马上又醒悟过来,良心让他收住了脚步,就这样他重新转回身来,向她认错。
于是,她明白了一切,明白了他为何要干此傻事。
这天夜里,秦舒怎么也睡不着,刚才发生的事,像电影一样,在她脑袋里一幕一幕的闪现。她想了好多好多……人生,何等奇妙,何等复杂,仅仅对幸福二字的理解,就有如此大的差别,有的人认为靠才能、勤奋和血汗换来的幸福,才是幸福;而有的人认为不付出代价轻易得到的财富才称之为幸福。就像叶涛那位女朋友的母亲,为了女儿的幸福,不顾别人的财力,强其所难,而有多少像叶涛这样的青年人,为了满足女方的要求,不顾后果的陷入了泥沟。彩礼、孝心、这庸俗封建的传统观念,不知害了多少青年人走上邪路,多少有情人未成眷属。秦舒想着想着,真想大声疾呼:人们啊,快快解脱吧,不要再被那些愚昧的传统观念所束缚。
这晚,秦舒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叶涛的女朋友果真挂起了一支金项链,然而,那项链却没有鸡心。
好几个月过去了,秦舒的脚已渐愈了,但那一跤给秦舒留下了深深的印象。
这是一个星期天的上午,秦舒独自去街上,到了新华书店门口,被一张新书广告吸引住了。她是有名的小说迷,便一步踏了进去,挑了两本书买下,边走边翻阅着,不想刚好与迎面而来的人撞了个满怀。她忙抬起头,顿时一双似曾相识的眼睛与她默然相遇,两人都惊呆了。此刻,她认清了,这是一双曾经充满悔恨、忧愁和痛苦的眼睛。
“哦,是……是你。”对方很尴尬地说。
“你?叶涛。”她直率的叫出了他的姓名。这倒使叶涛减少了顾虑。
“你的记忆真好。那天真对不起,几次想来看你,总不好意思进门。哎,你的脚一定伤得很厉害吧。”
“哦,早已好了。”两人边说边走出了书店大门。
穿过人山人海的闹市,拐过一条弯弯的小巷,多熟悉的小巷,然而这条小巷却使原本已恢复不安的叶涛又不安起来。
“真对不起,每次经过这里,脑子里就会出现那幕足以羞耻我一辈子的丑剧,尤其看到你,更使我无地自容。”
“哦,不要这么说,一个人做错事总是难免的,像你这样能立即悔悟过来,应该还是比较理智的。其实,谁能一生一世一贯正确呢?”
多么宽阔的胸襟,多么善解人意的语言,在叶涛看来,眼前那小小悄悄的身躯里,不仅能容下一个悔过者的一切过错,几乎还能容下几十条船,几百座城。他静静的叫着,深深地体味着,怎样的一份真诚,怎样宽广的襟怀。他感激的望着她。良久,默默地垂下了头。
许久,彼此没有语言,两人默默的数着各自的脚步。
“噢,忘了问你,结婚了吗?”还是秦舒打破了这难看的沉默局面。故作轻松的问。
“吹了。”叶涛微微的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说。
“对不起,我不该问这事。”秦舒知道自己问了句不该问的话。
“哦不,我已经想通了,金钱或许能买到一个人的躯壳,但那绝不是爱情,真正的爱情本该是无价的。”
“爱情本无价。”呵,多好的一句话,他说的何等潇洒。但秦舒知道他心里并不好受。然而,如果人人都能这样去想,那么,世界还会更加美好。
“刚才买了些什么书?”秦舒想的出神,被叶涛这一问,打断了思路。“嗯,就这三本。”
叶涛接过书,便翻边说:“如果我没猜错,你一定是个小说迷。”
这是秦舒第一次看到叶涛笑着说,便也微笑着点了点头。
走出小巷,拐过环山路,眼前出现了一排排新建的住宅楼。
“我到家了。”
“真没想到,我会第二次送你到家。”叶涛说着悻悻地停住了脚步。
“我家就在二楼203室,上去坐坐吧。”秦舒出于礼貌的说道。
“不了,谢谢,我还有事要办,再见。”叶涛刚转身要走,忽然转回身:“哎,如不见怪,能否告知一下你的尊姓大名。”
“啊,我,秦舒,秦始皇的秦,舒心的心。”秦舒回头轻松地答道。
秦舒,多好的名字。像她的人,坦率而又舒畅,给人以无拘无束的感觉。
“哦,谢谢,再见,秦舒。”
“好,再见。”转身跑上楼,正要推门,不想门被自动打开了,里面探出了一个好秀气的脑袋:
“好呀,秦舒,说好了今天去珍珍家,你倒好,竟和男朋友去约会了。”卓萍劈头就说。
“卓萍,哎呦,我都忘了,真抱歉,你一定等我好长时间了吧?”
“你妈说你一个人出去的,我想总会马上回来,就一直坐在窗口等你。早知道和男朋友约会去了,我也不等了。老实说,刚才送你回来的那位是谁?”卓萍定要秦舒说个究竟。
“看你说到哪儿去了,那是路上碰到的一位朋友。”秦舒解释道。
“不过,这人倒与你挺相配的。”
“别胡说了,根本不存在的事。”秦舒边说边和卓萍走到自己房间里。
不知怎的,秦舒脑子募得产生一种奇怪的念头。
“哎,卓萍,你看这人怎么样。”
“这人外表倒是挺帅的,但内心如何,凭我这一眼怎能看清呢?怎么,秦舒,他果真是你的朋友呀?”
“哪儿的话,我是说你,我倒觉得你和他挺配的。只是我还不大了解他的为人,嗯,这样吧,我有好几个朋友在电力局工作,有机会我去了解一下。”秦舒当真起来。
“哎呀,你疯了……”正说着,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准是珍珍来了,快开门。”秦舒说道,卓萍忙起身出去开门。门打开了,站在门外的不是珍珍,是他们正在谈论的叶涛。他手里拿着两本书,虔诚地问:
“请问,秦舒在吗?”
“哦,在,在里面。”不知怎的卓萍一下子红了脸。
秦舒已从房里出来了,看到叶涛手中的那两本书,说:“哎呀。我都忘了拿书了。”
“哦,是我忘了给你。”他很有礼貌的说。
“快请坐吧。”
“不了,我还有事,谢谢,再见。”
叶涛走后,秦舒关上门,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卓萍笑着说:
“好怪呀,我们的卓萍看到叶涛怎么一下子羞红了脸,第一印象不错吧。”
“别说傻话了,不过,这人确实不错。”卓萍直率地说。
“哦,羞羞羞。看来我这个红娘是非做不可了。”秦舒高兴地叫着。
这段时间,秦舒一直很忙。那天,当她了解叶涛为人后,就决定为卓萍当红娘。叶涛在单位里一直是表现很好的青年,秦舒的几个朋友都一致公认,叶涛为人诚实,聪明,有修养。看来,那天晚上的事,确实出于一时冲动。
一切都了解清楚了,卓萍也乐意与叶涛见面。
这天上午,叶涛接到秦舒的电话,他怎么也没想到秦舒会为他做红娘。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匆忙中答应了秦舒。然而,搁下电话,他立刻又后悔了,觉得不该去赴约。他心里好紧张,很怕,是呵,确实很怕。一个在爱情上说过挫折得人,更害怕恋爱,但秦舒诚心诚意的帮他,岂有不去之理。然而,如何向约见的姑娘介绍自己的为人呢?他苦苦的陷入了沉思。
花山公园,情人幽会的胜地。秦舒陪着卓萍赴约,当他们在一起显得比较自然的时候,秦舒借故走开了。
大榕树下,椅子上坐着两个年轻人。路过的人们都自觉不自觉的向他们投来羡慕的目光,多般配的一对呵!然而,又有谁知道,数小时后这对般配的年轻人竟然无言的分手了。为了什么无人知道。
第二天晚上,秦舒来到卓萍家,她兴致勃勃地问卓萍:“怎么样,还满意吧?”
“早就吹了。这种人,你还把他介绍给我,还说是老朋友。”卓萍抱怨地说。
“怎么了,他怎么了,不是很好吗?”秦舒被卓萍说的一下子摸不着头脑。
“好是好,只不过是个强盗罢了。”
“你说什么,强盗?”
“他说他曾经抢过一个姑娘的金项链。秦舒,你怎么能把这样的人介绍给我呢?”
“这……哦,不,卓萍,我想,我想,不是那回事。”秦舒不知该如何解释,但她不能告诉卓萍,那被抢的姑娘正是她自己。她望着卓萍生气的脸,不知怎么办才好。无奈,只得罢了。她叹了口气说:“好吧,卓萍,别生气,算我没了解清楚。但你总该相信,我并非出于恶意。”
真是好事多磨,秦舒诚心想做好事,却偏偏起了反作用。但秦舒天生好强又热心,她不甘失败。
一个偶然的机会,秦舒又为叶涛介绍了一位女朋友,这次她事先关照叶涛,不要再提起那件事。但没过几天,那女友便来到秦舒家,把她抱怨了一番,拂袖而去。
真是个笨蛋,秦舒开始抱怨叶涛了,怎么这么傻,她找来叶涛,真想把他狠狠地骂一顿。然而,叶涛的几句话却实实地震撼了她。
是呵,叶涛说的对,为人应诚实坦白,爱情是需要相互的默契和理解,欺骗和隐瞒,最终只能导致悲剧……
多诚实的人。秦舒从心底里赞叹叶涛的为人。
接下来的这段日子,秦舒几乎想失了魂似的,整天坐立不安,老是做错事。她知道,自己的某根神经有点不对劲了。
大千世界,真是无奇不有,人生的事,有时候真让人几辈子也捉摸不透。
一个周末的下午,秦舒毅然拿起电话筒,告诉叶涛,要他晚上七点半在星星公园门口等。并告诉他,有一个手中拿着一本《东方青年》杂志的姑娘,便是自己为他介绍的女友。还没等叶涛答应,便挂断了电话。
此刻的叶涛,心很烦,也很乱。他害怕约会,但又不得不去约会。他内心深深地感激秦舒,如果与他见面的姑娘能像秦舒那样襟怀开阔,那样善解人意,那么他叶涛也不会因为约会而恐慌了。
无论如何,今晚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否则,对不起秦舒不说,自己的终身大事也将耽误了。他极力使自己镇静下来,开始像演戏般的编着晚上约会的台词。一遍,两遍,三遍,n遍……不行,太别扭。他知道今晚的戏多半是不会成功的。
因为他不会说谎,也不想说谎……
夜幕降临了,叶涛心神不宁的骑着自行车来到星星公园。他把车停放在公园左侧的车棚内。走进公园大门,目光透过一簇游客,叶涛一眼看见了秦舒。她一身洁白的服饰,那支耀眼的金项链在她那洁白的服饰上闪烁着光亮。奇怪,怎么只她一人?忽然,叶涛眼一亮,看到秦舒手里拿着一本杂志。“啊,《东方青年》!”他轻喊着忙用手擦了擦眼睛。这时,秦舒也看到了叶涛,她很自然的卷了卷手中的杂志,又轻轻的把它摊开,腼腆的望着他。顿时,叶涛整个儿血液沸腾了,那颗惊喜而又激动的心,几乎要蹦出喉来。
叶涛兴奋、激动、心酸……眼睛里涌满了晶莹的泪花。
“呵,秦舒。”他轻呼着,一下子迎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