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湖杂志 · 第七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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哑父
时间: 2014年07月01日 10:50 绍兴频道

作者:孙天琴

  今天看到一篇文章,名为《爸爸的味道》,忽然感慨颇多,想起了远在乡下的老父亲,似乎好久都没有见到他了,最近一次见面,也是年前了。

  印象里,老父亲身上只有一股混着泥土味儿的汗臭。成天耕作在田里,身上也带着田里的泥土气。小时候,我最讨厌的人就是他。

  我出生在福州,这是一个位于南部沿海的小城市,天气湿热。每天清晨,天蒙蒙亮的时候,父亲就骑着他的破三轮车到镇上的菜市场,晚上几乎是“满载而归”——能卖出去的菜很少。有一次,我实在很好奇他究竟如何能做到一整车的菜都卖不出去,就坐着老乡的三轮车,偷偷跟了上去。老乡问:“娃子,进城去怎么不跟你爹一起?”我动了动嘴皮子却不愿意回答。老乡大笑:“娃子还害羞了?呵呵,是该帮帮你爹,他呀,总是第一个到菜市场的,没见过他这么勤奋的人!只可惜……”

  到了菜市场,我远远地躲着,看着他佝偻着背,把刚从田里采摘来的菜摆放好以后,搬出个木制板凳,安静地坐着,细心地将发黄的菜叶一点点摘掉。三十几岁的年纪,本该年轻力壮,可他却像个五六十岁的老头,瘦骨嶙峋。油光发亮的青菜碧绿如翡翠,圆滚滚的南瓜像个胖娃娃,长势喜人,大肚子的茄子……可见他养得极好。有人过来问菜的价格,他站起来用双手比划着,可对方失去了耐心仍不知道他究竟在说什么。“原来是个哑巴!”对方露出嫌弃的眼神,皱着眉往旁边的摊位去了。一来二去,几乎没有人去他那边买菜,即使到了人多的时候,也会绕过他的摊位。偶尔也会有几个好心人买他的菜,可这远远不够生计。到了落市的时候,他又把所有的东西重新装回去。镇上到村子,骑三轮车要花上一个小时,三轮车嘎吱嘎吱作响,他头顶着太阳汗流浃背却一声不吭。回去路过一家蛋糕店的时候,他紧紧地盯着橱窗内那一块块精致的蛋糕很久很久。

  我并没有和他一起回去,依然是坐老乡的三轮车回的村子。

  我不知道的是,父亲回家没看见我的身影,一家家地找过去。尽管村子里的住户不多,可也有百来号人。他穿着一双打着补丁的布鞋,走过一个山头又一个山头。

  而我当时正和村里的孩子打群架。一群孩子围着我,拍着手叫着:“小哑巴!小哑巴!”我愤愤地瞪着那些人,捏紧拳头,冲过去朝着他们挥拳。“我才不是哑巴!”我大吼。

  “哑巴,你儿子在村口被一群孩子……”后来同村的人告诉我,当时的父亲跑得飞快,他瘦小的身体里不知怎么迸发出那么强大的精力,一口气飞奔到村口。几个孩子手脚灵活地从地上捡起石头正要往我身上扔来。我闭上眼,等着疼痛来临,可浑身却被温暖包裹了,鼻尖窜上一股子的泥土味。父亲的喉咙里发出撕心裂肺的声音,像是在祈求,像是在怒吼……其余的孩子被吓坏了,一窝蜂地跑了。

  我反应过来,挣脱他的怀抱,又一脚狠狠地踩在他脚上,涨红了脸大吼道:“我讨厌你!”

  我跑得太快,没有看见身后那双粗糙的手,眼中露出浓郁的哀伤之色,和身后的晚霞,融成了一片。

  从有记忆开始,就从未听见他开口说过话。那时候还是个孩子,可是,从小就明白了世态炎凉的我,从来不让那个男人接近,也不让他去学校接我。每当他出现在我的视野里,我似乎就能听见其他孩子喊着“小哑巴”。

  为什么?为什么我会是这种人的儿子!

  他一声不吭地悄悄跟在我的身后,我明明知道他在,却故意不去理会。

  他从布袋里拿出一个饭盒,打开盖子,方形的饭盒里静静地躺着一块精致的蛋糕。

  “啊……”他嗯嗯啊啊地用手比划着,把蛋糕往我眼前递过来。

  然而,此时我的心里还满是怨怼,又怎么会理会他的心情,所以,压根没正眼看一下,用力地甩手打翻了饭盒。

  “我不是小孩子了,别用这种东西来收买我!”我气喘吁吁地瞪着他,“为什么你要把我生下来,为什么你是哑巴?为什么?”

  蛋糕掉在地上,沾了泥土,我看见我的父亲蹲在地上,将蛋糕捡起来,用手语“说”着,对不起。

  我抹着眼泪,却无法原谅,也无法理解。

  父亲默默地回到家,坐在高高的门槛上,他用指头一点点弹掉沙土,嵌进去的脏东西用指甲挑出来。他很认真,如同在呵护一件稀世珍宝,比之择菜时更为专注。

  他再次将蛋糕递到我面前,我所看到的,是一块完整的精致的蛋糕。

  我接过,突然问了句:“疼不疼?”

  他怔住,反应过来后,手舞足蹈得像个孩子,咿咿呀呀不知在说什么,高兴得忘记了手语。他指了指自己的背,用力摇摇头,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

  时至今日,我依然记得,父亲那张闪着泪光的笑脸,令我愧疚又悔恨。

作者: 孙天琴  编辑: 金锦